暮色罩着死亡一般的寂静,祁厌浑身发软跪在地上,心口似万根银针扎着,半点力气也使不上。
余光里,李叔给范书生使了个眼色,随即举起棍子朝她劈来。那双手她记得清楚,十年前,她最喜欢在李叔那讨个蝈蝈笼子回去玩,村里只有他的巧手编得最好。今天,这双手却牢牢握着一根粗棍,想要她的命。
祁厌自嘲笑了声,左肩随即挨了一棍,紧接着便听见骨头错位的脆响。
见她捂着肩膀蜷缩在地,毫无还手的意思,村人立马围上来拳打脚踢。
又是一瞥,她看见牛二脚腕处有道疤,是他当年做农活时,用镰刀划伤的。担心感染,便问白商讨了草药,药粉还是祁厌磨的。
再瞧瞧,朝她踢来打去的拳脚,无不在白商那儿领过治鼠疫的汤药。那年疫病,所有大夫郎中都不接诊,只有白商家里敞着门。
“你们......”
祁厌噙着血沫的嘴角一动,抓住牛二的脚腕费力道:“你们忘恩负义......”
她还想说许多,她想指着范书生的手腕,刘大爷的眼睛,张豆腐的小腿说,这些都是她娘救过来的,或许还能唤醒这些人仅存的丁点儿良知。可她半点力气也无。
祁厌咳着血喘气,乱发黏在嘴角,紧接便听村长在远处下命令:“够了。”
村长高扬起拐杖,“砰”一声磕在地上:“网起来,先扔到后山山洞。”
“是!”李叔应得坚决。
祁厌暗笑着,默默松开攥着牛二的手。
她曾想过万遍,究竟何为人性?《子不语》未说,《山海经》亦未写。她想,娘亲非人,定无人性。她是地鬼,若有,也应当是鬼性。
若以种族论,是人便当有人性,便知善恶荣辱。那么眼前这十来个瞧着她长大的人,有人性么?
若以善恶论,她娘非人,却从未害过谁;她是地鬼,亦未执意要了谁的姓性命。这样算有人性么?
如此说来,这些拿着棍棒耙锄的乌合之众,他们身体里流淌着的,究竟是人血,还是畜生血?
她问自己,她无答案。
适时周围竹影一动,在祁厌满是血痂的脸上扫了一下,一银发姑娘菜着竹叶尖儿翩然而至,轻落在她身前,幽幽道了声:“住手。”
到底是出场方式过于特殊,且一头白发惹人注目,村民受惊往后退了半步,紧接着便问她:“你是谁?管我北湾村务作甚?”
约素闻言,抬了抬细若无骨的手,轻唤一声:“无常。”
那声音空灵瘆人,像半夜来索命的鬼。
话一落地,四下起了阴风,接着飘出两位脸色惨白的姑娘,穿衣一白一黑。未张口,却有凄惨的声音出来:“阴司借道,不知要留几成魂魄到冥府?”
耙锄立时扔了一地,村民亦跪成一片。牛二□□渗出水渍,范书生脸上没了生气,痴傻着流口水。
约素见状冷哼一声:“贪生畏死。”
接着便朝黑白无常道:“回去罢,这儿没你们事了。”
谢无约范成素愣愣相视一眼:“喏。”
约素喊二鬼出来无旁的目的,只为吓唬人。
周围安定下来,陶阿娘踉跄着跨过一地狼藉过来,心疼摸着祁厌的手,又将手边的竹篮子递给约素道:“姑娘,这是我刚采的药草,拿回去给汀儿治伤。”
她不晓得寻常草药对地鬼有没有作用,却实在担心汀儿回去后,身边都是群鬼啊怪啊的,无人看顾她的伤口,任凭其发炎溃烂。于是也不管有用无用了,细心嘱咐了几句,便让约素带汀儿走了。
临走前,祁厌本想把来时带的黄纸给陶阿娘,托她给白商磕个头。却见纸钱被人踩得稀巴烂用不成了,只好作罢。走时说自个儿改日从小路过来偷偷瞧一眼,不会惹人注意,也不会牵连到陶阿娘。
半盏茶的功夫,便到了冥府东枝之下。
祁厌头一回来约素的地盘,心里却莫名有种熟悉感觉。想来二人都是鬼,有这么点儿心灵感应也说得过去。
开门的机制同收云殿有些相似,约素才靠近,四周便像受到鬼气震动一样,桃树猛烈地颤了颤,而后一道石门自雾里隐现。
约素回头瞧了眼祁厌:“走罢。”
祁厌应声收起自个儿没见过世面的样子,碎着步子同她进去。
石门后是一道木桥,桥下便是忘川水。远处有条长队,队伍尽头一方青石,旁边立着个老妪在盛汤。
祁厌抽了半口气,立马跳到约素身后躲起来。
“怎么了?”
“我听人说,还未饮下孟婆汤的魂灵仍是有记忆的。若看见生前认识的人,便不愿饮汤投胎了。”
接着她悄悄一指,凑在约素耳边道:“那儿,范书生。”
约素被她逗得一乐,转眼瞧见队尾一个满脸痴傻的男人,胳膊夹着三五册书卷,歪着嘴巴肩膀一高一低,正排队喝汤呢。
“无事,”约素抬手扬起忘川水雾:“他们瞧不见这边。”
祁厌“唔”了声,扶着刚才被打断的那只胳膊低头走。
“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看看范书生来世的模样。”
祁厌应声仰起脸:“真的?”
“嗯。”约素鼻息淡淡的,转而牵了牵嘴角,又道:“或者,你想让他投胎成什么模样?”
“这么坏的人,”祁厌敛着眉毛思索一番,道:“投胎成鱼最好了。”
约素柔柔笑了声:“为何?”
“范书生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考功名,成日手不释卷。可他坏得彻底,若真做了官,他手底下一方百姓怎么办?”
祁厌努努嘴:“不如做个不记事的鱼,看他如何记下六艺经传。来日被哪家达官显贵钓上来炖汤喝,还能补补脑子,也算造福一方。”
约素抿了抿嘴角:“好。”
其实,她并非无缘无故想到鱼的。
因为方才瞧见忘川水里游着几条锦鲤,便想到禹舟蘅养在收云殿木桥下头的几只。她的锦鲤不吃鱼食,只需禹舟蘅浇一碗茶水下去便好,洛檀青因此总说她养了一池子茶宠。
这么久没回天虞了,也不知道她的锦鲤怎么样了。
“想什么呢?”
正出神,约素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,祁厌回神,抿着嘴摇头。
约素瞥一眼她后背沾满血渍的衣裳,道:“你的伤不轻,回去让医鬼瞧瞧。”
祁厌应话点头,又惊诧着抬头:“瞧病的鬼?”
“是西汉义妁。她死后不想投胎,我便留她在冥府当差了。”
《史记》有言,义妁,巾帼医官第一人。
祁厌“哦”了声,有些落寞。方才那一瞬间,她十分希望冥府的医鬼就是白商。
接好骨头上了药,约素给她倒了被温水放在床头:“睡一觉吧。”
祁厌做了好长一个梦。
梦里她还在天虞,和令萱、胤希、洛檀青一起吃茶,就坐在收云殿那棵树底下。
禹舟蘅端了碗茶水走上桥,抬了抬手,凑过来三五条肥嘟嘟的锦鲤。茶水往下一浇,欢脱着游走了。
禹舟蘅走来,遭了洛檀青一声揶揄:“养茶宠呐?”
祁厌盯着禹舟蘅瞧了一会儿,周围变成天虞后山的模样。
禹舟蘅坐在后山废墟前,衣摆被泥水弄脏了,她无奈地扯着手绢擦,眼神却仍温柔。
祁厌揉了揉脖子,小脸脏兮兮的,望一眼被她炸秃的小丘,又瞧一眼禹舟蘅,低头小声道:“师尊...我错了。”
禹舟蘅从未责罚过她,也甚少有不大温柔的神色。
再抬头时,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衣裳,领口绣着朵百合花。禹舟蘅垂着眼皮看她,瞧得她心里鼓鼓胀胀,眼睛又肿又酸,吸了吸鼻子,鼓着劲儿道:“师尊待我十分好。等我长大了,便嫁给师尊!”
不知是不是这话惹怒了禹舟蘅,眨眼的功夫,周围什么都没了。
祁厌立在原地,眼前花白看不清任何。挪了挪步子,却似有山崩地裂的响声动,吓得她立马收回脚,动也不敢动。
无助感涌上心头,祁厌扁了扁嘴唇,想喊她,却好似有另一人在控制她的心。出声时,不知该称呼“师尊”,还是“禹菁大人”。
禹菁是谁?祁厌噙着泪皱眉。
不大一会儿功夫,禹舟蘅自远处走来。祁厌先是委屈地咬了咬嘴唇,借着便露出诧异神色。禹舟蘅仍是一副清冷孤寂的模样,面庞却比往日更素得多。头发毫无修饰地垂下来,一身素白,赤着脚,通身似水光一般透,踩过之处几道水痕。
祁厌润了润嘴唇,心里的委屈却似更强烈,贪婪撕咬她的五脏六腑。她虚弱地皱眉,闪着泪花叫了声:“师尊。”
没等到禹舟蘅开口,却见她右手缓慢抬起停在腿侧,掌心微张作以执剑姿势。手边水雾骤然聚拢,变作剑柄的样子成型,禹舟蘅合掌握紧,执剑对准祁厌心口。
祁厌眉心一痛,正要启唇问她“为什么”,剑刃却已穿透心脏。接着,她便看不清禹舟蘅的模样了。
还未从巨大的诧异中反应过来,周围却变得一片安宁祥和。
夏日午后的小村落,热浪被树荫削减得只剩五六成。陶阿娘收了筷子回灶房去,顺带吆了两声墙边打盹儿的黄狗。
陶悦捧着一摞碗跟在陶阿娘后头,刚放下便急着跑出来,撂了句:“娘,我和汀儿玩儿去了!”
她跑近祁厌,拉起她的手,小脸汗涔涔的:“走,我们去李叔那儿讨个蛐蛐笼子!”
记忆里的陶悦一直是年长姐姐的模样,头一回以成年人的视角瞧她,当真幼稚得不像话。
祁厌眨了眨泪蒙蒙的眼,任由陶悦拉她出了门。
路过村口的棋摊儿,刘大爷挥着破扇子叫住她:“小汀儿,瞧瞧,谁会赢啊?”
祁厌哽咽着喉咙未答话,却见陶悦瞥了眼范书生怀里的粽子糖,道:“自然是范书生了!”
范书生仰着头大笑,又抓了把粽子糖递给陶悦。
陶悦凑过来,往嘴巴里放了颗,又递给祁厌几颗,剩下的拿叶子抱起来小心揣好,同她道:“我娘说李婶婶有孕,剩下的留给她补身子好不好?”
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