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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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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夜,流光掐碎了星子散作满天。

其实对于约素来说,昼与夜没什么差别,只是行走人世图个方便,才学着人的模样安睡。久了,她竟发现自己会做梦。

同洛檀青拉了会闲篇儿,待娇艳如花的姑娘懒了花枝直打哈欠,才掩上门出来。是时约素也生出些睡意,就着宿雾深深吸了口气,却见禹舟蘅坐在令萱房间窗户的正下方,手里把玩着一个玉葫芦。

她身形本就纤薄冷清,被月光一洒,灌了玉液琼浆似的,更添一层温柔娴静。

约素扶着楼梯下去,禹舟蘅正巧抬眼,两人对上,约素眉眼一弯,柔柔道:“禹姑娘还未睡?”

禹舟蘅与她交情不深,她却是周围唯一一个唤她姑娘的。

禹舟蘅鼻端“嗯”了声,拇指沿着玉葫芦轻轻一划,而后收到掌心儿里。

约素眼睫一动:“姑娘很喜欢这个玉葫芦?”

“一直随身戴着,习惯了。”

禹舟蘅所说的“一直”,是指自她记事,一直到现在。

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,忽然西边儿屋檐角上一颗星子闪了闪,随后明明灭灭往镇子后山方向落去。

“那是什么?”禹舟蘅问。

约素瞧了眼,应道:“傒囊受完天火刑罚,回去了。”

语毕,约素白羽似的眼睫一落,自语说道:“说起来,那孩子也是可怜。”

“孩子?”禹舟蘅奇怪约素对那只精怪的称呼,尾音稍稍一扬。

约素温吞一笑:“生而为人,谁又愿做精怪呢?”

“可它曾唤我禹大人。”

禹舟蘅蓦地想起,从前自己和阴阳盏交易时,约素并未与她要代价。而是说,等时机到了再向她讨。

“约素姑娘是不是知道什么事?”禹舟蘅问。

约素未言它,只道:“想来当初傒囊未被天火烧死,还多亏了禹大人。”

禹舟蘅抛了个眼神:“怎么说?”

岁月回到一个叫作周的朝代。

那时候,掌管这片地界的人,叫姬宫涅,后人亦称其为幽王。那时的傒囊还不是精怪,她有一旁的名字,叫作姜隗,申后姜氏的妹妹。

世人只知幽王同褒姒,只知他两个儿子姬伯服和姬宜臼,却少有人记得王后姜氏,更无人知姜隗。

约素仍记得姜隗求她时的模样,泪盈于睫,眼珠似褪了色,东枝之下跪了整整一夜,求她设法救活姜氏肚里的死胎。

人生在世,最难算的便是命运。

姜氏出身高贵,偏偏生于帝王家,在那样一群男人博弈的地方,女人总要被当作棋子,来满足他们举目天下的雄心。作为申国公主的姜氏也一样。

那年她不过十来岁,惴惴不安地坐上一方花轿,忍着远离故土的悲痛,自一个棋局走入另一个棋局。

她嫁给了当时的周王,姬宫涅。

良久以来,姜氏都十分满意自己作为棋子的命运。但打从那日褒姒进宫,仿佛注定似的,她变成了弃子。

姬宫涅宠爱褒姒,废了王后,废了太子。

褒姒生性冷漠不爱笑,姬宫涅竟愿为了她,几次三番燃起烽火戏耍诸侯,姜氏远远儿听着城外的喧闹声,心里莫名一阵委屈。

陪同她一起远嫁的,还有她的表妹妹,名叫姜隗。

那时姜隗八岁,见姐姐独自一人望着窗外的狼烟发愣,歪着脑袋问她:“外头热闹,姐姐怎么不出去?”

姜氏落寞摇头:“我没了价值,不出去了。”

姜隗那时并不知道什么叫作价值,更不晓得她姐姐为何避人不见。

不久之后她知道了。

在身不由己的后宫,在男人主持世道的天下,开枝散叶便是作为棋子的价值。

她记得十分清楚,姜氏落魄已久,平日总舍不得她多吃一个枣泥糕,那晚却命小厨房做了整整一盘。

她从未见姜氏那样开心过,东山再起的得意同失而复得的喜悦变作脸上三五道笑纹,像被谁下了蛊,凑在她耳边神秘兮兮道:“我有了三月身孕。”

姜隗奇怪极了,原来这世上唯一能令姐姐开心的,叫作“身孕”。

这样的开心并未维持多久,一月以后,姜氏腹中生龙活虎的玩意儿成了死胎。

姜隗依稀记得,那日姬宫涅生了好大的气,抬手命人囚禁姜氏再不许她出来。同时,又闻褒姒怀了龙种,姜隗更加确信姜氏所说的“没了价值”。

世人皆为褒姒庆贺,却无人在乎冷宫里多了个疯子。此时世上唯一人怜她,便是姜隗。

那晚小姑娘偷偷爬进去冷宫看,姜氏已疯得没了人形,抱着孩童的衣服缩在床榻里,头发和胭脂糊在脸上,衣裳随意裹着,屋里几乎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。

姜氏看到她,仿若瞧见自己未出世的孩子,于是缓慢爬过去,颤着嗓子唤她:“儿……”

声音抖得像泡了冰窖。

身在帝后之位何等风光,那个百媚千娇的,养尊处优的王后,此时像一张揉皱了的纸钱,屈辱,肮脏,绝望。姜隗从未见她这样过。

小姑娘久未见她,想念得紧,不曾想好容易见上一面,姜氏却满口叫着旁人。

姜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,问:“你所谓的价值,当真这么重要么?”

想了想,又问:“它能救你出去么?”

姜氏疯了心,未应她,只喃喃重复道:“娘的儿……”

姜隗自嘲地笑了笑,望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,沉吟道:“我救它。”

姜隗亲生父母早亡,自小生养在她家。除了姜氏,她在这世上再没有旁的亲人。

冥府位置隐蔽,《山海经》却有言道:沧海之中,有度朔之山,上有大桃木。其屈蟠三千里,其枝间东北曰鬼门,万鬼所出入也。

姜隗渡海一路爬上度朔山,在桃枝之下跪了一夜。约素实在不忍心,踏着鬼气从冥府出来,向无常过问起姜氏腹中的胎儿。

一黑一白两只鬼相视一眼:

谢无约:“死了一月有余,那小儿早已投胎去了。”

范成素复又补充:“唯食月鹿幼角,或可救。”

姜隗红着眼,跪在地上朝约素挪过去,拽着她的袍角恳求道:“求鬼王大人救救我姐姐。”

约素纳闷,心疼抚了把小姑娘皴了的脸,柔柔问:“究竟是救你姐姐,还是救那个孩子?”

以一个尚未出世的孩童,来做向生或者赴死的抉择,姜隗头回觉着,就算身在帝王家,命也是一样的贱。

可这世间规矩又是谁定的呢?

姜隗想不明白,紧咬着嘴唇,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:“我只想姐姐活着。”

约素淡淡弯了弯眉眼:“我的阴阳盏可同生死做交易。若要那死胎复活,你便得替它去死。你可愿意?”

姜隗点头:“愿意。”

法子便是取来天尊座下月鹿的幼角,磨成粉泡水喝。

天尊是时正在闭关,待她发觉自己好生养着的小梅花鹿缺了个角,立马将姜隗抓来烧天火。

但阴阳盏问她要的代价是去死,死了便烧不成天火了。天尊于是先设法将她变成永生不死的精怪,再打她去天火里烧。

一天一夜,便能灭精怪心魂。

故事落笔,禹舟蘅却捉住了其中漏洞:“可书曰,姜氏仅有一子,并非后来的那个孩子。”

“你知道打生桩么?”约素道:“那孩子的尸骨,如今镶在骊宫南苑的柱子里。”

宿雾拢着弯月,单薄地挂在那儿。盯得久了,分不清究竟蒙住了月亮,还是蒙住了眼睛。

那年深冬,长安格外冷。姜氏一身素衣坐在骊宫南苑墙头,身下每一寸砖石都有她刚出世不久的孩童的血肉。

她缓慢起身,将这天下自东向西顾了一圈。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,她却不懂,自个儿的缘法究竟是什么呢?

或者说,在这世道里,姑娘的缘法是什么?

正想着,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匆匆靠近,在她回头一瞬,一个鲜红色的身影将她拽了一把,姜氏随即自墙头摔下来,跌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。

姜氏慌乱地站定,将那红影逐渐拼凑完整,才刚看清模样,姑娘便破口道:“你站这儿做什么?寻死么?”

姜氏扯了个笑:“我如今虽落魄,却也轮不上你来取笑我。”

褒姒亦松了眉头娇艳一笑:“我笑你做什么?”

“生于乱世,长于枷锁,落子一念间,万般不由人。你我是一类人,都这般命苦了,作何要互相算计呢?”

“命苦?”姜氏重复她的话,自嘲地笑着摇头:“姬宫涅愿意为了你冒犯群雄,甚至用我的孩子打生桩,为了给你修这取乐用的骊宫。你竟说自己命苦?”

天下人都能说自己命苦,唯她不行。

褒姒见她冥顽不化,干脆丢了个白眼,复又抬高嗓音道:“你以为他当真这般愚蠢,戏耍诸侯只为逗我开心?”

“你以为他将你的孩子做成打生桩,只是因着我那不得了的面子?”

“你以为他祸乱天下的动作都是为了博我一笑?”

“妾笑轻覆八百载宗室,青史里倒给自己留了个干净名声。”褒姒咧着一边嘴角啐一口:“为色所迷,去他的屁话。”

姜氏眼里流光溢彩,从未听人说起过这样忤逆的话。

脑子里七七八八地胡乱想着,却见褒姒眼神黯淡下来:“我曾经也十分相信他们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,甚至以此审判我自己。后来才发现,都是胡扯的。”

“什么狗屁博美人一笑,他只是在意自己的面子。”

褒姒深吸口气,揽着她的手,眼里充盈着情绪,同她道:“与其活在他的掌控之下颓废一生,不如你我联手,杀了他。”而后嗓子一沉:“做不做?”

那年冬天,长安的雪猩红。一片血海冲塌了城墙,亦冲塌了幽王冠冕堂皇的体面。

死于那年冬天的除了姬宫涅,还有褒姒。不同的是,前者死于活该,后者死于流言蜚语。

平王即位,姜氏做了太后,是日清明,街巷无不烧纸祭祀,宫墙底下亦燃起一个火堆。

红颜祸水的谎话里,世上唯一人祭奠褒姒。

姜氏用木棍戳着火星子,身后忽然响起细小的动静,姜隗自那晚之后失踪了整整一年,眼下却突然冒出来小声唤她:“姐姐?”

姜氏愣了神,眼前的姑娘相貌同从前大差不差,却像叫火烧了似的浑身青紫。

姜氏嘴巴一瘪,丢了木棍跑过去揽着她:“这许久找不见你,怎么才回来?”

而后捧着姜隗的脸蛋,心疼地瞧了又瞧:“你这浑身腐烂,怎么弄的?”

姜隗无心应答:“先莫问我,叫我先瞧瞧我的小侄。他是男是女?今年几岁了?”

姜氏一怔,而后轻摇头:“是女孩,死了。”

“死了?”

姜氏眉眼温柔:“你离开的这一年桑海桑田。简单来说,我与褒姒联手杀了姬宫涅。”

姜隗满心疑窦:“幽王之死我来时略有耳闻,人人都说褒姒祸国,你却说同她联手……”

姜隗眯着眼睛摇头。泪光中,她好像看到了褒姒,看到了那个死在唾骂声里的姑娘。

那晚,姜氏自骊宫南苑的墙头一跃而下。

姜氏死前给姜隗留书一封,信曰:珍重,待真相白于天。

她要她千万活着,活着等到真相大白那天。

禹舟蘅回想着瞧过的所有史书,想来便知,即使成了不生不死的精怪,即使过去千年,姜隗仍未等到真相公之于众。

“所以那年,是我将她从天尊的天火里救下的?”禹舟蘅问。

“嗯。”

想了想,禹舟蘅又道:“可她说过,倘若活得没了希望,不如去死。”

“我不该擅作主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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