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的风拂过肌肤,带起凉意。
清冷月色下,宫苑一角的台阶上,崔黛归同陆徽之相依而坐。
抬头望去时,天上银河璀璨,点点星芒铺洒成无垠苍穹,是另一个世间。
“你说,若真有天上宫阙,会住着什么人呢?”
崔黛归捧着脸颊,轻声问。
他们已经在这儿坐了许久,坐着将那难堪又残忍的真相都在夜色中一一道尽了。
真正杀死父亲的人,躲在背后谋害娴妃母子的凶手,本以为沉重到难以开口的话,却这样在略带了凉意的夜色中轻声说了。
崔黛归心中一片钝痛不知何时起,她潜意识里不敢想下去,亦强迫自己麻木着不想下去。
也果然在她自己反应过来前,便被囫囵着压下。
她抬头望去,只有眼前的星河,身边,亦是陪了她许久的陆郎君。
“这天上宫阙,会住着什么人呢?”她笑着问。
“......会是崔侯那样的人罢。”陆徽之仰头望去,那万千星芒明灭闪烁着,比地上的人还要多。
“若我们日后也能住在天上,相伴皎洁,你想同我说话时便闪一下,我看见了再闪一下,便是回应你。”
崔黛归听见自己的声音悠悠荡在夜色中,“若是我不想理你,便躲起来,钻进云层里,叫你找不着我。”
陆徽之笑了下,目光也转下来,落在她的脸庞上,“傻蛮蛮,星星比云层还高,我怎会找不到你呢。”
“若是我们都活在这一刻就好了。”
崔黛归声音低下来,“若世界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,不管是定住还是毁去,只在这一刻就好了。”
“我是不是很坏?”
陆徽之的目光渐渐湿润,清润的声音也仿佛蒙了雨雾,“蛮蛮,你很好,坏的是我,是我。”
他张了张嘴,却不知该说什么。
半晌,轻笑一声。
“我是陆氏的儿郎,从记事起,便有最好的先生,每日教导,时时提点。我是家中唯一的儿郎,承继着陆氏的期许,生来少受挫折,最大的磨炼,也不过文章未得赞许。”
“蛮蛮,遇见你前,我从不知一碗热腾腾的浑吞要好过那金银质地的簪子,也不知穷巷里的陈阿婆会羡慕守节的胡娘子......这世间的道理,讲究天地君亲师,说来头头是道,能论得人哑口无言,可它们太过宏大,总是帝王将相,良臣高士。”
“是你让我看见这世间真正的道理,看见这苍生底下每一个奋力活着的人......蛮蛮,你自边关来,自幼辛苦,冷眼多受,风霜早历,却比我们所有人更能体会何为苍生疾苦、百姓何辜。”
“蛮蛮,论悲悯之心,我实不如你。论坚韧屹立,我也不如你,你这般好,哪里会同坏字沾边?”
陆徽之轻轻摇头,“是我,是我不好。”
是我,未有做好一切的能力,却擅自带你入了这相思之门,情怨之苦。
一开始,未给过你选择,也在如今,造就了别无选择。
崔黛归静静听着,眼泪扑簌落下。
她撑头偷偷擦掉,转过来时,望着他的脸,笑问:“那你便是看到我的种种好,才生出要护着我的念头?”
“......不。”
陆徽之语气带了笑,“那年闲庭桂雨,你站在桂花树下,笑谈着要嫁探花郎时,我便心动了。”
崔黛归神情有些怔愣,却是记不得了。
“不知道罢...那时你并未看到我,你瞧,我竟那时便窥探了你......”
陆徽之无奈摊手,“可我便是你口中的探花郎,说过的话,却如何抵赖了呢?”
崔黛归听着,像陷入云端,脑子软绵绵的转不过来,心中却先一步涨满了酸胀。
他竟......在她不知道的时候,就属意了她?
可她却没有早点知晓。
不,这些早就有迹可循......
“陆郎君,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。”
崔黛归垂下头,分明相邻坐着,语气却如隔了千重山嶂传来,“从前,有一个生在边关的小姑娘,同母亲相依为命勉强过活,后来母亲病逝,父亲接了她回家,新家是个富贵门第,她出身不好学识不高,明明心中自惭形秽到了极点,却又偏要让所有人不敢小瞧,后来一心攀求荣贵,嫁作皇子妃,再后来,遭人暗算死在了宫中,背上一身污名。”
“那时......也有一个姓陆的郎君,他出身很好,人也清正,是朝中少有的为民请命的好官,那姑娘的魂灵看着他为自己奔走,为自己谏言,为自己高呼辨清白,最后,还为自己死了。”
“我从前以为那位陆郎君是出于公义,可如今......”
崔黛归转过去,目光脉脉看着陆徽之,“那位陆郎君是否那时便是心里有她,这才为了区区一个已死的微末之人,执拗到死呢?”
她眼底灼灼的热意在这一瞬间击中了陆徽之心底,那笃定又温柔的眼神,分明在说他便是那位陆郎君。
陆徽之心底震栗难言,可仅是一两息过后,他却近乎坦然地接受了这样超乎常理的事实。
也在明白的这一瞬间,心底涌上酸涩。
他倾身过去,将她拢入怀抱,喉间却梗住。
静默半晌,也只低声喊了,“蛮蛮。”
你的苦,太多了。
往后,该只剩下甜。
“蛮蛮,你的新身份是张员外家的姑娘,从小养在祖宅,生性活泼散漫,爱吃豆腐脑儿,爱喝香引子,遇到不平的事会上前大声理论,遇到街角的乞儿也会送上包子热汤,遇到天寒卖炭的老翁仍会默默买去他的木炭......你会有相熟的姐妹,会有志趣相投的玩伴,你会过得很好的。”
“是吗?”
崔黛归头埋在他膝上拱了拱,从未觉着自己会有他口中那般好,她的声音也像被水浸过般瓮瓮的,“那你呢?”
“子德,你以后会过得怎样呢?”
陆徽之默了声,望着阶上相叠依偎的影子,伸手捞了捞。
什么也没捞到。
“你是要陪着珠珠儿长大,对吗?”
崔黛归吸了吸鼻子,恨声道:“娴妃娘娘千算万算,怎就把你这个舅舅算忘了呢?”
“那公主的封位当真便能保得珠珠儿安乐无忧吗?你瞧,我也当过公主,还去和亲了,这公主的身份有什么好呢?同样受万民奉养,皇子能继承帝位做得王爷,公主却要和亲,最好的归宿便是寻得一户好人家。”
崔黛归自嘲一笑,咬了牙,声音却沁入悲苦,“只为这么个东西,只是为这么个东西...她怎敢谋算到我父亲身上?怎敢?!”
陆徽之无言以对。
这天底下的父母,宁愿多做一些,多谋一些,好过自己身后,什么都没给孩子留下。
沉默如水,漫过阶上的两人。
崔黛归抬起头,从陆徽之膝上起身,“珠珠儿这样没了母亲,又不受父皇宠爱,还有难治的昏塞之症,你这个舅舅怎会放得下呢?”
“子德,我知道你。你便是自小愧对娴妃,自小便觉她身为家中姐姐,身为女子,受了太多的不公,太多的苦楚,而作为被偏私的一方,你从来心中难安,是不是?不论她如何行事,你也不会恨,不会弃之不顾,对罢。”
“可如今是她杀了我父亲,也死在我姑母手中。你我之间,不只有死者,还有活下来的人,还有珠珠儿,还有陆尚书、陆夫人,还有崔涣,还有这桩案子在朝堂之上生出的许多牵扯......”
“你我何时,才能心无挂碍地一起往城外赏桃花,酿果酒呢?”
陆徽之听得心中一片荒凉,这声声所念,分明皆是别离。
他们终究不是住在天上宫阙,他们在这红尘之中,滚滚尘流扑来,羁绊缠身枷锁重重,他们不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子,不是无拘无束的谪仙人。
今日种种好,终会消磨在身边琐碎庞杂的人和事里。
那样的未来,会比今日还难受百倍。
他心中好似被刀剜空,面容比月色还苍白,唇边溢出的笑却很轻,轻到像是怕惊扰今夜的月色,惊扰到身旁的姑娘。
“那日街角浑吞,你是在气什么呢?”
崔黛归一怔,这样的事离她太远。
隔了两世,她如今只记得那雨中淋雨卖伞的小姑娘,只记得那自雨中撑伞而来,买尽小姑娘怀中伞的郎君。
还有后来她无礼吃掉的那碗浑吞,那被她斥责却一笑而过的郎君。
却是气什么呢?
崔黛归歪了歪头,想了许久,久远的记忆便如线头扯出,“那日,顾晏退我婚约不久,本就闷着气上山,下山时淋湿了衣裳遇到几个登徒子,我当你是登徒子呢......”
“不...不是,”崔黛归回想着,又摇了头,“我只是...有些嫉妒。”
“从前我沿街扫雪时,同她一般大,漫天大雪里,为何没有这样撑伞走来、像神仙一样的郎君呢?”
崔黛归眨了眨眼,笑了下,“陆郎君,明明我都拿了钱,要下车去买她的伞了,你却突然出现,抢我的伞做什么呢?”
陆徽之望着眼前这双会说话的杏眸,分明笑着,却渐渐起了雾气,他垂下眼睫,掩去其中所有疼惜。
他怎能在她小心翼翼故作轻松的时候,去粗暴地打碎这平静。
那埋入过往的酸涩伤痕,不需要她再去揭开。
他都知道。
“蛮蛮,你还想吃那碗浑吞吗?”
陆徽之抬头望向宫外的方向,夜幕下,四方宫苑九重枷锁皆被摊平破开,天幕无穷,地也宽广。
所有规矩尊卑,所有爱憎情仇,皆被隐没,皆被吞噬。
这一刻,只有天阶月色中,悠悠天幕下,自由自在坐在一起的两个魂灵。
“明日,明日一早,我们便去吃,可好?”
崔黛归听到他的话,也抬头望向天际,天地悠悠,入目浩瀚银河,真美。
她便点了头,笑答:“好。”
一声落,风又起,吹过阶上交缠相绕的衣摆时,有雨落下。
一滴雨冰凉落在额心,随后,便是细密的雨点砸落。
她脸上起了一层雨雾,这雨雾有些凉,划过唇边时,又有些咸。
“人生苦短,世事荒唐不休,顾侍中和皇贵妃做错了事逃不掉,我做错了事亦逃不掉,陆郎君,那张家娘子的身份,却要可惜你白费功夫了。”
崔黛归起身,拍拍衣袖,“大雨将至,明日的浑吞,郎君觉得,还会出摊吗?”
不待陆徽之应答,她沉了声,“我错杀了顾晏,他的尸骨还在外边,我要去带回来。”
直到此刻,这个名字从她嘴中吐出时,她心中强行压下,刻意忽略的钝痛便如海水倒灌,轻易便将她整个人催折。
方才那麻木着,在她潜意识里撇开的那张脸,此刻如烙在了眼睛上,栩栩如生浮现在眼前。
原来短暂的抛开之后,是更强烈的反噬。
那张脸,笑着的,恨着的,怒着的,卑微渴求着的,最后都变成了驿馆床榻上沾惹黑紫血色的苍白模样。
那是顾晏。
“我欠了他一条命。”
崔黛归拍在衣袖上的手停下,渐渐捏紧,捏得那处层叠起皱,“不,不止一条,他顾氏的性命......我还不清。”
“陆郎君,能拜托你一件事么?”
陆徽之坐着未起身,细雨朦胧了视线。
他眼中只有身前那道瘦削的身影,那道片刻之后便要消失在雨中的身影。
她不做张家的小姑娘,她要走进雨中,要经风摧霜折,要厉千钧压顶,要去竭力修正从前错事。
这样的蛮蛮,怎能不令人珍藏心中?
只是......她不做张家的姑娘,日后,他还能见到她吗?
“......你说。”
“皇子皇妃薨逝一案,在清查皇贵妃时,可否保得崔涣无虞?”
陆徽之听完惨白一笑,这样的事,她何须郑重言托呢。
他听懂了她陡然的生疏,也配合着淡漠了声音:“你不愿伤及无辜,陆徽之亦然。”
崔黛归便笑了笑,走出去几步才发觉竟还未道别。
她转身,看见陆徽之缓缓起身。
想说些来日相逢的美好寄语,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