鸦渡津，距离金墉城最近的一个海边小镇，人不多。

近些年，因为莫名其妙的人口失踪，人更少了。

海边，几个瞒着家里爹娘出来捡鱼的少年，正在收拾东西，忽然来的暴雨，海水送上来好多鱼。

今日天不知怎么的，海天之际以摧枯拉朽之势汹涌翻卷、层层堆叠，暴雨一阵接着一阵，天马上快要亮了，他们必须趁着雨停下来的间隙赶紧回家。

天黑不准外出，是鸦渡津人的共识。

但最近鱼少，打不起来，难得风雨送上来这么多鱼，大人们夜晚不敢出门，倒是小孩子胆子大，觉得这么多鱼可惜了，悄悄跑了出来。

而在很久的过去，鸦渡津更多的传说是关于龙族，传闻百年前，鸦渡津外海是龙族的住所，在海上捕鱼的船只偶尔能看见龙族在云层中穿梭游玩的场景。

坚守在鸦渡津的老人们，他们相信鸦渡津本是龙族庇佑之地，近百年人的失踪是对前人透露龙族消息的惩罚。

而年轻一点的人们没见过，不相信。

所以当小孩子们跑回家，浑身湿透了，闪着大眼睛，大声说看见龙了的时候，家里的大人却浑不在意，只当小孩信口胡说。他们鸦渡津人多少年没见过龙，就是书里的记录而已。

小孩子眼中都是兴奋，看不清大人眼中的愁。

妇人背着窗户给孩子擦着头上雨水，一边唠叨：“臭小子，算你运气好，以后不准半夜跑出去，今日镇上来了生人，看着不好惹，白日里也不许出门……”

少年一边点头，睁大眼望着阿娘身后窗户，窗棂延伸出去的天空里，一只黑色身形霸道威武的黑龙直直从云层砸下去，重重摔到了海水里，拍起雪白的巨浪。

隋云整个人都是麻木的，他浑身湿透，眼神有些茫然无措，被龙整个儿圈起来，看着巨大的龙头垂首看着自己，龙须细长而灵动，优雅至极，偶尔扫过隋云的脸颊，让他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。

年轻龙族轮廓线条尚不如成年龙族那般硬朗，多了几分柔和的弧度，在威严中透着蓬勃的朝气，一对巨大的龙角从额头两侧傲然而立，以一种极具张力的弧度优雅地弯曲着，粗壮却不失精巧。淡金色的双瞳和玄凛一模一样，透过眼睛似乎能看见玄凛那张容貌昳丽的脸，想到这里，极具威慑力的龙一下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。

就算是龙，玄凛也是一只俊美威武，极具力量感的大龙。

“玄凛，你怎么了？受伤了吗？”龙族湿热的呼吸喷在脸上，隋云这才一下清醒过来，眼中带着着急，打量着龙身上下，寻找伤口。

两人从小魔境离开之后，本来计划直接回金墉城的将军祠，霍凝还在等，结果玄凛突然狂躁起来，在空中横冲直撞，直接偏离了方向，几乎呼吸间就来到这片海域。

隋云十分着急，不知道怎么办，坐在龙头的他只能在慌乱中下意识摸了摸龙角以示安抚。

玄凛整个龙顿了下，然后就直直从天上掉下来了。

玄凛又轻又缓地摇摇头，也不说话，然后化作了人形。

他浑身赤.裸着，腹肌隐在海水下，皮肤下隐去的金色鳞纹若隐若现，胸膛上淡金色图案比起之前更加凝实，震撼而充满野性。依旧是眉间一点小痣，灼灼欲燃，湿润的眉眼，像冷雨浸润的海棠，水珠从眉眼滑落，被海水润湿的五官更显英隽冷峻，浓眉深目，在苍茫夜色里有种摄人心魂的俊美。

“阿雀……”玄凛声音带着轻轻的颤，金色眼眸也蒙上了一层迷离的水汽，有种隋云说不出来的东西。

隋云被他声音吓了一下，心道美色误人，有些心虚地凑近，关心地问道：“我在，你哪不舒服吗？”

隋云伸出手本想要摸摸他的脸，凑近之后，才发现玄凛浑身都泛着不正常的红晕，从脸颊一直到耳尖，就连脖颈、胸膛都透着微微红，像是海棠花瓣落了一身。

隋云手顿了顿，一时之间不知道往哪放比较好，玄凛却歪着头，轻轻把脸贴在隋云手心，乌黑的长睫垂着，看着好乖，莫名让人心软，和在外人面前怼天怼地的模样判若两人。

隋云平静的心湖，忽然被人猝不及防扔下一颗石子，涟漪层层泛开，脸若火烧，手心发痒，他也没有移开，这是一种全新的、他从未有过的感受。

“阿雀。”玄凛又喊道。

“我在。”隋云感觉玄凛不大对劲，但又说不出来。

“我们是什么关系？”

听见这句话，隋云浑身的温度瞬间流走，整个人都呆住了，难不成，玄凛恢复记忆了，知道自己欺骗他了？

“阿雀，说说，我们是什么关系？”玄凛的脸在隋云的手心里贴了贴，隋云身上冰凉如玉，贴着好舒服。

“玄凛……”

隋云摇了摇头，他欺骗他，是因为他需要他，需要他功德之身帮自己抵御千丝凝的副作用，需要他善良的心、强大的修为来帮助自己抵挡那些阻碍自己复仇的人。

但是，自己就是欺骗了他。

对不起，玄凛对不起。

隋云在心里默默地说。

没听见隋云的回答，玄凛抬眸，从下往上看，能看见他洁白的额头，浓密的睫毛，秀挺的鼻子，形状漂亮的嘴唇，脸色带着些病气，有些苍白，微微蹙着眉，目光柔和又哀伤。

玄凛暗恨自己性子急，暗自叹了一口气，直起身子，伸手轻轻往那清秀的眉上轻抚，想要抚平上面的凝结的忧愁，但不管柔柔抚过多少次，终究还是抚不平，他心中有事儿。

怕是还在难过。

玄凛双手握住隋云纤细的肩膀，看着眼前淡粉色、饱满的唇瓣轻轻张开，又合上，张开，又合上，但始终垂着眸子，他最后忍不住将人往上一提，直直望进少年清隽眉眼中，说道：

“阿雀，我们是道…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结契，虽然你那些个哥哥们走了，但是我还在，我也是你哥哥，明白吗？”

“嗯……”

隋云整个人被人从水中提起一截儿，与人平视，睁大眼看着玄凛，玄凛目光温和，神情关切，似乎很担心他。

原来他是这个意思，隋云明白过来之后，又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，见他如此关心自己，心绪更是复杂，更觉得自己肠胃里都缩得冷冷的。

自己利用玄凛失忆，欺骗他，还哄得他与自己结契……

契灵的法子有三，分魂、血契、双修。

分魂之法是上古神祈常使用的法子，被契约者的灵魂还能得到神祈滋养，寻常人也用不了。

双修是结为道侣双方的选择，双方都能从契约过程中得到极大灵魂共鸣，有助于双方修为精进，但若是双方不是真心结契，反而会遭天道反噬，道途尽毁。

先前情况紧急，又，两人又不是那种关系，自然不能双修，隋云选择的是血誓法子，听到隋云说要结契，玄凛直接就同意了……

这人怎么这样好？

先前他还曾怀疑过那些阿婆们说四方城好，说神使是好人的话，也曾反复试探，但真真遇见了，反而叫他羞愧万分，但他不能回头，若是能完成复仇，他一定会好好报答玄凛的。

玄凛见隋云睁着双大眼睛直直盯着他看，忍住想要亲亲捏捏的念头，嘴角缀着笑，将人放开，又把他耳边鬓发捋到耳后，温声道：“嗯，嗯什么？”

湿热的手指从耳边擦过，对方说话时若有若无的气息落在他脸颊，隋云觉得自己的体温好像又上升了一点，听着玄凛清朗的声音，又不知道说什么，随口道：“结契——结契，谢谢你，我——”

隋云的眼头微圆，睫毛打湿之后，显得更亮更纯净，眉眼温软带着微微的惊和茫然，让人想往怀里揉，玄凛：“没关系，为他们做事儿，也算积阴德了，所以，结契的事情我乐意的。”

隋云点点头，结契，按道理，结契成功自己身上不应该有契印吗？

他捞起衣裳，看着自己的手肘，雪白一片，什么也没有。

难道在身上？隋云目光移到玄凛身上，这才发现玄凛胸膛上的淡金色图案，像是一只鸟，看起来十分眼熟，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。

隋云正想问一问，一道海浪劈头盖脸打过来，将两人又推了出去，也打断了他想问的话。

晨间海雾弥漫，东边海天交际处蓝紫一片，隋云这才想起两人还在海中，他摇摇头晃走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，连忙又问道：“玄凛，你没事儿吧？刚才怎么掉下来了？”

玄凛一脸高深莫测，那日和隋云分开，他便是去取手札，想到手札记录的那些事情，他叹了口气，把自己埋进水里，借助冰冷的海水降一降自己身上的热气，隔着水又看了一眼隋云，心上人宛如云中花，看得见，不能摸。

现在这个情况很难说明白，发情期来的太突然，就算他们曾经是道侣，但是他什么都还没有想起来呢，玄凛突然心生怨念，为什么自己失忆了还是能一下喜欢上他，但阿雀却能这么冷静，他真的忘记他们的关系了吗？

隋云不明白人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玩水了，低头看向玄凛，却望进一片深沉、又晦暗的金色琉璃海中。

玄凛突然拉住隋云的手，往下一扯，隋云整个人就被扯到水下，再睁眼玄凛又化作巨龙，载着他在海中快速游起来，深海心又自动隔出一个气泡来将隋云包裹其中。

日光倾洒下来，成千上万的小鱼在光影中穿梭，鳞片闪烁着细碎的银光，如同流动的银河，隋云感觉自己好像腾云般，游鱼和波光粼粼的光柱从身边飞速掠过，尾后留下一串串小泡泡，引来群鱼追逐。

跃出水面的一瞬，龙吟清脆悠远，穿透深海，划破云霄，能看见远处小城隐在雾气里，潜入海水的那一瞬，海水漾开，如同一束束金色丝线，隋云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触，引得海草轻轻舞动触须，珊瑚也似被唤醒，在微光下闪耀出别样光彩。

再被带着跃出水面，落地玄凛化作一只小小龙，缠在隋云腕间，同时，隋云身上水泡化作水雾散去，他转身望向大海，云兴霞蔚，太阳已经升起来，刚才好像只是晨起半眠未醒时的一个梦。

有点意犹未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