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九命身影刚消失，萧衡两步一跃闯进马车，剧烈动静震得车轮晃了晃。

“这是什么？”他盯着孟昭手里东西，开口就问。

似是没料到他会突然钻进来，孟昭迅速攥紧手心，抬眼看他。身体紧绷，神色谨慎，甚至带着一丝警惕，仿佛萧衡是乍然出现的吃人老虎。

萧衡摸不着头脑，但见他指缝里漏出来的一截红绳，是孟昭往日宝贝似的藏脖子上那根，顿时明了。他不再追问，只啧啧道：“一看就不是凡品，真滑，真润。”

他其实压根没看清他手里攥着什么，只隐约瞥见一抹宝光，料想是颗名贵玉石。目光却不自觉往下溜，盯着那双并拢的白净手指，喉结一动：“真白。”

孟昭指尖微顿，抿紧唇，默默将手背到身后，没什么起伏道：“现在出发去找宋世镜。”

他突然这么冷淡，萧衡有些反应不过来，几乎要怀疑方才的温存是场幻梦。孟昭的乖巧脆弱就像昙花一现，他不过出去一会儿，回来就大变天了。

但也不是毫无改变，起码这次孟昭不是一开口就赶他走。

萧衡仔细观察那张无事发生的脸，企图捕捉点什么，“你不会敢做不敢认吧？”

“我……”孟昭转身背对他，红绳在颈间一闪而没，很快被衣领掩得严严实实，“我没做。”

“你没做？”

萧衡不可置信，“你抱也抱了，摸也摸了，手也牵了，现在想翻脸不认账？”

“我知道。”孟昭垂下眼，嘴上说知道，面上却是不想负责的薄情样，看都没看他一眼，手上收拾行囊的动作半点没停。

“你知道什么？”萧衡不自觉抬高语调，猛地抓住他手腕，盯着他的脸，百般确认：“你看你像知道的样吗？你不会想耍赖吧？”

孟昭沉默不语，起身就要离开。

萧衡立马长臂一伸，把人拽回来，粗声命令：“你坐下！”

孟昭不惯着他，回手就使劲挠他脸，说：“松开我。”

萧衡往前抻着脑袋，任由他的手在脸上乱摸一阵，心里头好受点，说：“你坐下我就松开，你不坐下我就喊人。”

孟昭的身形一僵，接着突然坐了回去，动静闹得很大，连方桌上的杯盏都带了一地，傻子都能看出来他在发脾气。

萧衡以前只想不通他忽大忽小的胆子，现在又开始想不通他忽大忽小的脾气，可这些放在孟昭身上，一切又显得理所应当。

他试图挽回和提醒，“不哭了？”

孟昭一蹙眉，“不要提这个。”

萧衡琢磨了会儿，认真问：“你答应我了？”

孟昭抿了抿唇，板着脸，似是不怎么情愿，安静半晌，低眼说：“都行。”说罢推开萧衡的手，起身时还稍微侧了侧身子，飘起的衣衫一点都没碰到萧衡。

萧衡觉得他回答了，又好像没回答，总感觉少了点什么，连忙又扣住他的手腕，说：“你等一下。”

“你还想干什么。”孟昭这回真生气了，刚才的生气只是浮于表面，拿些没用的杯盏出气，现在是直接准备拿萧衡出气，抬起另一只手，眼看要扇耳刮子。

但耳刮子最后也没落下来，而是用手死死捏住萧衡急促煽动的鼻孔，不让他喘气。

萧衡憋着气，用嘴巴呼吸：“你既然答应我了，不得在我身上盖个章？”

“什么章？”

“我都可以。”萧衡建议，“你亲哪都行。”

孟昭表情空白片刻，拒绝：“不要。”

“你必须盖！”萧衡一把将人压回车厢角落里，顶上膝盖，居高临下看着孟昭，墨眸汹涌，带着某种暧昧不明的意味，低沉沉威胁：“不然我就盖你。”

孟昭脊背一僵，偏过脸不再说话。他侧脸苍白，看不出情绪，只有无声的抗拒。

萧衡心一跳，连忙放下膝盖，哄道：“别，我不盖了还不行么，你说什么是什么。”

孟昭还是不理他。

“我们现在就去找宋世镜。”萧衡用正事勾引他，“他在哪？我们可要早些出发，不然一会儿连骨头也见不着。”

孟昭安静片刻，抬手一指。

——

马车很快驶入竹林，叮当作响。天色将暗，萧衡觉得两人不能分开走，马也不能独自留在外面，免得出事。

他早盘算好了，命令无骨女化作透明状，屏息藏好，耳朵贴紧，眼睛盯死，孟昭的一举一动都要及时报给他。

虽然不明白孟昭为何非要找宋世镜，但萧衡打心底不想见那人。他就不信，月黑风高，马车晃晃悠悠，赶了一天路的孟昭能不犯困。孟昭嗜睡、挑食，还爱发呆，这些他清楚得很。只要孟昭打个哈欠，稍一松懈，他就冲进去抱住他。

肩担重任的无骨女苦不堪言，不仅要偷偷摸摸，还要及时传递消息。她被当做毛毯铺在马车底部，身体撕扯得不成形状，脑袋被孟昭踩在脚底，脚却勾在外头的马鞍上。

萧衡教她，孟昭眨一下眼，她就动一下脚趾。眨两下眼，就动两下，要是孟昭闭眼不再睁开，数二十个数后立刻蜷起所有脚趾。

简单，直接，好用。萧衡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妙。

他怎么可以聪明成这样！

但出乎他意料，孟昭格外精神，一路没睡，马车很快驶入竹林深处。

夜色沉沉，车轮碾过落叶，月光透过竹叶缝隙，在地上投下阴暗光影，前方忽然出现一片开阔地，中央横着一方宽阔的水池，几只夜鸟扑棱掠过水面，荡开圈圈涟漪。

孟昭跳下马车。

水池里躺着两个人，一人是曲竹，一人是宋世镜，都已经死了。

宋世镜衣衫整齐，连头发都一丝不乱。曲竹靠在他怀中，面容安详，嘴角还带着满足的笑意。两人身上不见半点伤痕。

孟昭嘴唇发白，不自觉往前踏步，被萧衡挡下。

萧衡回头看一眼，还有闲心逗他：“怕了？死人晦气，我来吧。”说罢大步上前，俯身查探尸体。

孟昭停在原地，余光扫过四周，夜色如墨，阴风阵阵。

就在这时，一阵疾风卷着枯叶刮来，尘土飞扬间，他下意识抬手挡脸。就在这时，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自暗处飞起，冰冷的铁臂狠狠勒住他的脖颈。

“萧……”

孟昭呼吸一紧，没来得及叫出全名，便被人拖入更深的黑暗里。

周遭景象急速后退，冷风如刀刮过脸颊。孟昭被铁臂勒得几乎窒息，手肘狠狠向后顶去。黑衣人闷哼一声，力道却丝毫不减，反而收紧臂膀，将他死死禁锢。

“放开！”孟昭咬牙，猛地抬腿踢向对方膝窝。黑衣人侧身一闪，顺势将他往肩上一扛，脚下速度更快，点过枯树残枝，直往更深的荒山奔去。

孟昭被颠得五脏翻涌，眼前发黑，手指死死扣住对方肩胛，指甲都要掐进皮肉。

“找死！”黑衣人终于不耐，反手一记手刀劈下。孟昭轻呼一声，软了身体不再挣扎。

见他终于老实，黑衣人阴恻恻笑一声，低下头，寻着对方脖子张嘴就咬，却在靠近时突然停下。

他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，清冽里掺杂着浓烈腥甜，几乎封住他的口鼻。

燚族人只有在两种时刻会散发异香，一种是流血或流泪的时候，一种怀有身孕的时候。

但现在，孟昭没有流血。

黑衣人动作一顿，像是意识到什么，立即抬手粗暴地扯开他的衣领，锁骨上的血色花纹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脖间挂着的红玉髓。

他盯着玉髓，双眸越来越红，呼吸也越来越重，跟被人抢了食的野狗一样，目露凶光。

就在这时，身后冷风逼近，黑衣人猛一回头，只见一浑身煞气的人影踏剑而来，身形快得几乎拉出残影，两人距离瞬间缩短，眨眼间落在高顶之上，堵住他的去路。

黑衣人心头一凛，推开怀里孟昭，拔刀迎战。但面前人出招更快，剑光乍现，气势如虹。黑衣人虎口剧震，长刀险些脱手，连忙踉跄后退，抓起一把沙土扬出。

但沙尘未落，剑尖已抵在他喉间。

“再动，死。”萧衡冷沉沉说了句。

黑衣人狼狈伏地，吐出血沫，抬头道：“你是凌霄山萧衡？”

“你管我是谁。”萧衡冷呵，单手抱住昏迷的孟昭，嗤笑，“我是你大爷。怎么，想孝顺我了？”

死到临头，黑衣人反而不露恐惧，只是瞥见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孟昭紧紧被他抱在怀里，顿时神色冷厉。

“你到底是什么人？为什么伤他？为了虎蛇兰？”

黑衣人喉结滚动，冷汗滑落，却咬牙狞笑：“你休想从我这儿得到半个字。小子，你以为你还能逍遥多久。”

萧衡戏谑：“我不知道自己还能逍遥多久，但我知道你现在就得死。”

剑锋骤然下压，黑衣人脖颈霎时断裂。

——

孟昭又坠入了梦魇。

他回到小时候，爹娘被杀死。

他被拖入一片漆黑的囚笼，被黑暗的潮水完全淹没，他只能蜷缩在角落，小声哽咽。后来他哭累了，脚底却骨碌碌滚来一个圆东西，他睁开眼，正对头颅的面孔。

孟昭被挤到墙角，无路可退，把头颅抱入怀中，泪如雨水，比起铁链抽打，死物惊吓，这回他哭得更厉害了。

他的魂魄飘到半空，注视着角落里的自己，分不清自己活着还是死了，如果活着，为什么割他的肉，他不觉得疼，如果死了，心里又为什么会感觉痛苦呢。

“不要……”

孟昭全身痉挛，抽噎着，陷入更深的梦魇。

“孟昭。”

混沌里，有人叫他的名字，恍若耳边。孟昭蜷缩身体，意识不清地挤进那片温暖里。

——

竹林深处，马车连夜往回疾行。

车内，孟昭昏睡很久，还没有醒来。萧衡用软毯把他包裹抱在怀里，低声唤他的名字，但孟昭好像做噩梦了，整个人昏昏沉沉的。

萧衡把耳朵贴到他唇边，却什么也听不清。

萧衡发现孟昭真的胆子小，似乎还没从方才被黑衣人掳走的惊吓余韵中回神，但此时孟昭要比白日时候乖很多，睡着了也很黏人，一直抱着他胳膊，他一动都要惊醒，半睁着迷蒙的眼睛，又乖又小声地问他去哪。

萧衡心里痒痒的，自尊得到前所未有的强烈满足，这种被需要和被依靠的感觉让他上瘾，根本不忍心打破。

他找来水喂孟昭，孟昭抿紧唇，偏开头，即使嘴唇干涩声音沙哑，也要不张口喝水。萧衡有点哭笑不得，没有强迫他，双臂抱紧他，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后背，轻轻摸他的脸，又哄又骗：“乖，喝水，不然我走了。”

孟昭果然很怕他离开，蹙着眉，小口把水喝了，喝完又把头埋进萧衡臂弯，哼哼唧唧地往他怀里钻。

弄得萧衡硬邦邦的，毕竟年轻气盛，别说孟昭本尊在这，以前就是对着孟昭的泥人，他都能热血上头生龙活虎一晚上。

但现在不行，他摸不清孟昭有几分清醒，以前是以前，现在孟昭在他怀中睡得毫无防备，他必须征求对方的意见，不能趁人之危。

萧衡想是这么想，但碍不住孟昭蹭来蹭去。

车厢内点了取暖香炉，温暖香息夹杂淡淡的虎蛇兰充盈四周，萧衡低眼，怀中人毫无防备，多日奔波疲累，似是睡得十分香甜，

萧衡更精神抖擞了。

他狠狠心，冒着断子绝孙的风险把自己死命按下。后来发现这样也没用，于是凑近孟昭耳边，低声蛊惑：“我能亲你么。”

孟昭好像嫌姿势不舒服，不满的用脸蛋蹭了蹭他的喉结。

他没有回答，萧衡就当默认，默认就是同意。萧衡如是想，低下头，唇瓣轻轻擦过孟昭的鼻尖和眉眼，低声哄：“睡吧，我带你回家。”说着就要张嘴亲。

但孟昭却突然动了动。萧衡跟犯错被人抓住似的，立即扭开视线。

孟昭明显不怎么清醒，闭着眼，迷迷糊糊小声确认：“真的……不是因为虎蛇兰么？”

萧衡斩钉截铁：“不是。”

孟昭轻轻嗯一声，不动了。

萧衡心里激动，舔舔唇，隔着软毯把他抱怀里，正要继续，孟昭又用手遮住嘴，呢喃着：“你……”

萧衡耳朵靠近他手背，隐约听到：“不……不能进来。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舌、舌头。”

萧衡傻了，“为什么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