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衡完全堵住门,表情正色,视线在孟昭的脸上转了一圈,又快速虚虚落在孟昭头顶,嘴里话跟烫嘴似的,几番张口,一个字也蹦不出来。
他不说话,孟昭也不开口,只低着头,额前碎发遮住眼里情绪,只留一截小小白白的下颌。
萧衡眉宇拧作一团,心里说不出的复杂古怪。那晚之事蹊跷又无迹可寻,跟中了蛊似的待发泄完毕才猛然惊醒,根本摸不着头脑。虚幻又真实的画面整日萦绕在脑海里,挥之不散,让他十分烦躁。
孟昭是男的没错,他也无法接受他弄了一个男人。
但是不得不承认,那晚他确实爽了,而且爽得天灵盖发麻,那种紧致又美妙的感觉他从未体验过,即使回去后躺床上仍忍不住回味。说实话,这几日他都没怎么闭眼,一想到孟昭的滋味就浑身火烧火燎的睡不着,甚至忽略了对方是个男的。只记得过于柔软的触感,湿润的眼睛,简直能吸附人的灵魂,让他忍不住灌满一遍又一遍。
想到这,萧衡低骂一声,他又来感觉了。
萧衡很暴躁,身体里的火气不知如何发泄,再看孟昭,忽然也不是那么碍眼。虽然还是小白脸,但勉强算是个好看的小白脸。狗好歹知道撒过尿的地方是自己的地盘,萧衡再混,自认也能比狗强点。
如今再看孟昭那副单薄身板和细腻皮肤,萧衡不仅不觉得恶心,反而升腾起一股微妙的保护欲。
萧衡一顿,要被这样的自己折磨疯了。
思来想去,他决定往后大不了让着点孟昭,就算对方出言不逊,他就当没听见。
萧衡是个说一就是一的人,说让着孟昭就一定会让着孟昭,起码此时他就浑身蛮横气息收敛,开口说话也一股子低声细语的劲,他自己听了都起鸡皮疙瘩。
他问:“你好点没有。”
那日大汗淋漓后,孟昭发了高热,闭门不出好几日。
孟昭语气一如既往冷漠:“关你何事。”
萧衡拧眉:“我有一个疑问……”
“我没有责任为你答疑解惑。”孟昭打断。语调没有多余的感情,连前几日的假笑都懒得挂脸上,但因为被狠狠欺负过的缘故,他的嗓子糯糯的,话尾咬得极轻:“绿头蛇突然现身,南溪谷危机四伏,还请萧少主速去回禀元掌门,是走是留,由他老人家论断。”
萧衡眉毛拧更深:“我不走,你……”
孟昭又打断:“绿头蛇诡计多端,擅长扭曲幻觉,我想萧少主深有体会,所以那晚看见什么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,不过都是萧少主沉溺其中的虚幻假象。既然萧少主决定留下,不妨多休息几日,等身体完全恢复,心中疑惑自然迎刃而解。”
“虚幻假象?”
“是。”
孟昭全然否定那些荒唐事,将目光转向地面的死兔子,面无表情道:“南溪谷第三百二十条门规,门中养育所有活物均为行善,不可擅自杀生,请萧少主自行领罚,但念及萧少主身体有病脑子有伤,这回便作罢,下不为例。”
萧衡嘴里的话被怼了回去,且被暗戳戳讽刺一番,顿时头上冒火。他自认已经够低声下气了,孟昭说话却仍夹枪带棒,萧衡说又说不过,差点动手掀桌子。他厌恶孟昭的嘴皮子,三言两语就能噎死人,但又十分怀念他嘴里的其他声音。
最后萧衡成功压制自己的脾气,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,粗声粗气地回:“我没病。”
“没病来南溪谷做什么?”
“又不是大病。”萧衡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劲,非得解释清楚,“吃药能好。”
孟昭点头,道:“身体无恙最好。那这几只兔子就当做给萧少主补脑子,让开。”
萧衡脑子还未反应过来,身体先不自觉让开路。他正懊恼,孟昭冷冰冰的声音又传来:“喝完药去给南坡除草。”
他的声音没有起伏,萧衡最讨厌别人命令他,但如今不知是适应能力强还是习惯成自然,他居然没上火,反而觉得比起溶洞那日打他一巴掌,孟昭如今只说话不动手简直称得上温柔。
——
樊城地处中原腹地,商旅必经。城西居住一位出了名的大善人,在城中修建百善仓救济灾民,据说囤粮足供万人饱腹半年。
百姓将其传为一段佳话,但也有好事者传言,说是大善人之所以如此慷慨,是为了给家中病恹小儿续命。
大善人有一子,原名陈离镜,生来眉间带赤痣,自小命途多舛,霉运缠身。周岁学步被鹅殴,五岁吃鱼遇卡喉,十岁攀树遭雷击。最骇人的是十五岁那年,看街头黑狗掐架,竟被咬断子孙根,瘫床两年方愈。请高僧看望,高僧批命:镜易碎,人易离。
大善人一口气捐建十座佛寺,为儿求来新名——陈九命。
改完名字不出月余,陈九命就转运了。居然因祸得福得了个“狗鼻子”,鼻窍通灵可辨百味,医馆嗅症、衙门缉凶无往不利,十八岁的年纪便闯出响当当的名声,在樊城立上了自己的金字招牌。
如今的陈九命春风正得意,偏被两桩事缠住:萧衡的急信和凌霄山掌门元凛的邀约。
白须老头攥着他手腕絮叨整日。陈九命听得昏昏沉沉,大概是说他的乖孙萧衡什么都好,根骨奇佳悟性上乘,唯一的遗憾就是性情不够板正,心里头不着边际的鬼主意多得很,隐隐有随了他那个魔头爹的趋势。如今好不容易打发至南溪谷,正是掰正性子的好时机。
陈九命哈欠打到一半:“如何掰正?”
元凛微一沉思,连夜飞书江城柳府。柳家大小姐年方十六,才貌双全,提亲的踏破门槛。元凛与柳家家主柳慎之合计着联姻,隔三差五创造机会让这对小年轻独处。
能与柳家女结亲最好,有了柳如纱在旁,萧衡也能收收性子把心思放在正当处。元凛想是这么想,但萧衡在外头野惯了,叛逆又冲动,哪能轻易听从他的安排,唯有借探访之名牵线。
“让柳姑娘随你去南溪谷。"元凛捻须眯眼。
一听是这种热闹事,陈九命眼底精光乍现,巴掌拍得胸膛砰砰响:“包在我身上!”
天蒙蒙亮,陈九命已摸进南溪谷。一眼看见了那座名为“良缘”的八角亭,他甩开衣摆往亭柱上一靠,离约定时辰还有两炷香,正好找好兄弟串供。
药田青气扑面而来。陈九命疾行时忽然驻足,晨光里七八个少女正弯腰除草。藕荷色衫子浸透汗水,掌心缠的麻布渗出血痕。最前头的姑娘抬头抹汗,面颊晒出两团紫红。
“造孽。”他咂舌摇头。
江湖门派多把女弟子当花瓶养,唯独南溪谷把这些姑娘当骡马使,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。照料药田十分辛苦,女弟子们要早起挑水,松土除杂,顶着烈日辛勤劳作,再水灵灵的脸蛋也禁不住这般折腾。
陈九命一边感叹,一边踩着碎石拐过弯,见竹影深处隐着座青瓦小楼。他扫了眼空荡荡的药田,蹑足蹑脚摸到门前。
指节刚叩两下,木门轰然打开。
萧衡赤着精壮上身堵在门口,汗珠顺着结实腰腹往下淌。瞧见是陈九命,他脸色立即变得不怎么耐烦,扭头回屋:“怎么是你?”
陈九命闪身进屋,反手关上门,奇怪道:“为什么不该是我?不是你飞鸽催命似的叫我来?还有你为什么不穿衣服?你身上是什么东西?被猫抓了?”
萧衡的胸膛和后背遍布抓痕,他很烦躁,不等陈九命继续追问,麻利套上衣服,说话跟憋了火似的:“别问,不是给你看的!”
因为孟昭不承认那日发生的事,还全部推到他的幻觉上,萧衡说又说不过对方,干脆就露出来看,想着孟昭看了还能有什么说辞。
结果孟昭没等来,陈九命先敲了门。
陈九命习惯了他说风就是雨的暴躁架势,不做计较,开门见山问:“我要的东西呢?”
床板轰然掀起,霉味裹着几根孔雀绒飘出来,萧衡从底拽出一把绚丽的雀羽扇,嗤着道:“得来不易,你悠着点用。”
一只活生生的珍贵孔雀如何绕了一大圈变成面前这把羽扇,陈九命深知其中艰辛,双眼放光的接过来,“放心,此事定不会让元掌门知晓。有这把绿尾宝扇镇店,酒楼生意必定兴隆。”
说罢,他从袖中摸出个嵌玉的乌木盒,盒盖上刻着鸾鸟衔东珠,陈九命压着声音神秘兮兮道:“你要的东西我也带来了。”
萧衡扣住鸾鸟眼珠左旋,机括清脆弹开,混着松香的泛黄纸露出来,上面寥寥几行小字:
“郭圣平,流云派第八代独门刀客,十八年前震天门围剿追杀中身负重伤,幸得孟义天夫妇搭救。孟氏夫妇因藏匿郭圣平遭震天门灭门,唯留一幼子孟昭存活于世。”
萧衡眉毛压低,将乌木长盒咔哒扣上:“成交。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。”
“还有?我见你跟柳家千金打得火热,莫不是好事将近?”
“放屁。”萧衡抱起窗台上的杵臼,一脸苦大仇深且不怎么熟练地捣碎药草。
陈九命好奇:“既然不是柳姑娘,那你这么急着唤我来,是要相看哪家闺秀?”他停顿片刻,看着埋头苦捣的萧衡,又问:“你何时干上药童的行当了?”
萧衡忽略第二个问题,皱眉:“什么闺秀?”
“若非风月事,何须捎带我这浪荡子。”陈九命折扇一摆,十分不正经道。
“放屁。”萧衡骂,问他,“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气。”
“香气?”陈九命摇头晃脑道,“陈某真君子,素来非礼勿嗅。”
“是虎蛇兰。”萧衡压着声音一字一顿道。
陈九命手中折扇登时一收。
虎蛇兰的名字消匿世间许久,早该随着无尽深渊的毁灭一起消亡。
事关重大,陈九命也没了调侃心思,道:“我就说嘛,你要我来这里肯定是为了正经事,哪个男人会忍心将心上人抛在这荒山野岭,每日凄风苦雨,我一个外人瞧着都心疼。”
不知为何,他说完这句话,萧衡突然转头看他。
陈九命回视:“你看我干什么,我说的不对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