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玛丽医院的病房里,午后的阳光将窗棂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洛威尔·威廉姆斯——不再是莉莲,至少不完全是——坐在窗边的椅子上,银发在阳光下近乎透明。
他今天没有戴墨镜,灰绿色的眼睛直视着前方,目光清明而锐利,完全不像盲人应有的眼神。
坎贝尔站在门口,手里捧着一束白玫瑰,突然不确定该如何打招呼。
过去几个月,他一直以"莉莲"称呼眼前这个人,现在这个名字卡在喉咙里,像一块咽不下去的糖。
"进来吧,警探先生。"洛威尔先开口了,声音比"莉莲"低沉,却带着相似的韵律,"或者我该叫你亚瑟?毕竟,我的秘密你都已经知道了。"
坎贝尔走进房间,将花放在床头柜上。
洛威尔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,不再是女装,但依然保留着那头标志性的银色长发。这种介于两性之间的装扮令人困惑又莫名和谐。
"伤口怎么样?"坎贝尔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对应位置。
洛威尔的手无意识地抚上包扎处:"医生说再有一周就能拆线。"他停顿了一下,"你想问的不仅仅是这个吧?"
阳光太亮了,照得洛威尔脸上的每一处细节都无所遁形——明显的下颌线条,脖颈上的一道旧伤疤,还有说话时微微突起的喉结。
这些都是真实的,而坎贝尔曾那么坚信的"莉莲"却从未存在过。
"为什么继续见我?"洛威尔突然问道,"知道了真相后,你本可以再也不来。"
坎贝尔张了张嘴,却发现没有准备好的答案。
是啊,为什么?因为好奇?职责?还是……
【警告:情感参数超出常规范围。建议:重新评估人际关系。】
"习惯了吧,"坎贝尔最终说,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,"而且……我们还有案子没解决。德国间谍,女王生日庆典的威胁……"
洛威尔轻笑一声,摇摇头:"工作狂。"这个评价如此熟悉,让坎贝尔恍惚间又看到了"莉莲"的影子。
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。远处传来医院花园里的鸟鸣,一辆马车驶过外面的街道,车轴吱呀作响。
"你想看看吗?"洛威尔突然说,"完整的……伪装。"
坎贝尔抬起头:"什么?"
洛威尔站起身,动作因伤口而略显迟缓,但依然优雅。他走到病房附带的洗手间,几分钟后出来时,坎贝尔的呼吸为之一窒。
站在那里的又是"莉莲"——淡紫色的高领连衣裙,精致的妆容,甚至那种盲人特有的微微抬头的神态。唯一不同的是,这次没有墨镜,灰绿色的眼睛直视着坎贝尔,里面闪烁着复杂的情绪。
"天啊……"坎贝尔喃喃道。
"六年了,"洛威尔——现在是"莉莲"——的声音也变了,更高更柔,但细听之下仍有一丝低沉,"我每天早晨都要花两小时变成她。假发其实是多余的,我的头发和她一样长。"他摸了摸银色的发丝,"但需要特殊的洗发剂保持那种光泽……莉莲的头发更细软一些。"
坎贝尔看着他——她?——走近,香水的气息也随之而来。
现在他知道了,那里面微妙的木质调不是偶然,而是洛威尔有意为之的平衡。
"最困难的是眼睛,"莉莲"继续说,"我必须学会看起来像看不见的样子。幸运的是,大多数人对盲人知之甚少,很容易骗过。"那双灰绿色的眼睛直视坎贝尔,"但你……你不一样。有好几次我差点露馅。"
坎贝尔回想起那些时刻——"莉莲"在黑暗中敏捷的行动,对视觉线索的微妙反应。他一直以为那是盲人特有的敏锐,从未怀疑……
"为什么要这样做?真的只是为了纪念她吗?"
"莉莲"的表情变了,某种更深层的痛苦浮现出来:"一开始……是的。我们从小就像镜子里的彼此,尽管性别不同。"他——她?——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褶,"莉莲死后,我穿上她的衣服,只是想……再感觉她靠近一点。但后来……"
声音低了下去。坎贝尔注意到"莉莲"的手在轻微颤抖。
"后来怎么了?"
"后来我发现……我更喜欢这样。""莉莲"抬起头,眼中闪烁着脆弱的光芒,"作为洛威尔,我必须是个绅士,继承父亲的生意,参加无聊的俱乐部聚会。但作为莉莲……我可以调香,可以自由地在城市中行走,可以做……自己。"
坎贝尔的心跳加快了。
他想起21世纪关于性别认同的知识,那些在维多利亚时代根本无法言说的概念。
"莉莲"突然开始解开连衣裙的领口,坎贝尔下意识地移开视线。
"不,看着。""莉莲"命令道,"你应该知道全部真相。"
坎贝尔抬头,看到"莉莲"解开了高领下的几个纽扣,露出锁骨和一部分胸膛——平坦的、毫无疑问的男性胸膛,被特制的束胸衣紧紧包裹着。
"这些年来,我发明了很多……技巧。""莉莲"的声音又变回了洛威尔的本音,低沉而疲惫。
"束胸、垫肩、特制的香水掩盖体味……甚至学会了用眼药水让瞳孔看起来浑浊。"他重新系好纽扣,"但那天……当我看到那颗子弹朝你飞去时,我只想到了保护你,完全忘记了伪装。"
坎贝尔的胸口发紧。
他想起洛威尔冲向他的那一刻,银发在阳光下如旗帜般飘扬,眼中只有纯粹的决心。
"值得吗?"他轻声问,"差点为此送命?"
洛威尔——现在他又变回了那个介于两者之间的存在——坐回床边,银发垂在脸侧:"我不知道。但那一刻,我没有思考这些……"
阳光移到了床尾,房间里暗了一些。
坎贝尔注意到洛威尔脸上细密的汗珠——伤口肯定还在疼痛。
"你需要休息,"坎贝尔站起身,"我改天再来。"
"等等。"洛威尔抓住他的手腕,力道比"莉莲"应有的要大得多,"你还没回答我最开始的问题。为什么继续来见我?"
坎贝尔低头看着那只手——修长、骨节分明,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,是洛威尔的手。
"因为……"坎贝尔寻找着合适的词汇,"我不确定我认识的是莉莲还是你。但无论哪个,那个人救了我的命,多次。那个人有着惊人的智慧和勇气。那个人……"
坎贝尔顿了顿。
"我关心那个人,不管名字是什么。"
洛威尔的眼睛略微瞪大,灰绿色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深邃。他的手慢慢松开坎贝尔的手腕。
"现在你知道了真相,"他低声问,"我该是谁?"
坎贝尔拿起帽子,在门口停顿了一下:"做让你最自在的那个人。"
走出医院,伦敦的黄昏笼罩着坎贝尔。
他的脑海中回放着洛威尔展示的每一个细节——那些精心构筑的伪装,那双不再隐藏的眼睛,还有那句"我更喜欢这样"。
在21世纪,这会被称作性别认同障碍或跨性别者,但在这里,在1896年,这只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妹妹的影子中寻找自我的故事。
系统,重新评估与洛威尔·威廉姆斯的关系。
【评估中……对象核心人格特征未改变。备注:性别身份不影响已建立的情感联结。】
坎贝尔走在回苏格兰场的路上,思绪万千。德国间谍案还在继续,女王生日庆典日益临近,但现在,所有这些似乎都退居其次。
他想着洛威尔灰绿色眼睛里的那抹希望,想着如何帮助他在这个严苛的时代找到一席之地——无论是作为莉莲,洛威尔,还是某个介于两者之间的存在。
路过一家商店橱窗时,坎贝尔停下脚步。玻璃反射中的自己看起来疲惫但坚定。
而在那个倒影旁边,他似乎又看到了银发的闪光——有时是莉莲,有时是洛威尔,有时两者皆是。
或许,有些灵魂本就无法被简单的定义所束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