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心月再次惊醒的时候,抬头一看,天已经灰蒙蒙地亮了。
刚醒的林心月,只觉头脑昏昏,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。她眨了眨眼,发觉眼皮子肿胀沉重。
很快,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,紧接着刹那间惊觉她昨晚居然就趴在这儿,林子里,睡了一晚。
再然后,意识回笼。
林心月猛地抬头往村子方向望去。
她家的屋前方,仍有着不少的人。村里人、衙役、还有那些陌生的人。林心月昨晚看见的秦府管事和家丁,此刻不见身影。
村里的人三三两两地站着,分堆围在林母身旁,阻挡了林心月看向阿娘的视线。
衙役和那些陌生汉子,则散布在四周,面朝各方,好像在观察寻找什么的样子。
屋子通往林子这边的路上也走动着人。
幸好,时间还早,还没人往林子里来,要不然她就被发现了。
林心月寻了个草木更茂盛的地方,躲在后面隐藏自己的身形。然后盯着前方发起呆来。
有人动了动,林心月终于能看到阿娘。
她的阿娘,仍躺在地上,昨晚到现在,一样的位置,只不过,如今已经被一块白布盖上。
林心月的泪水不知第几次地流下。她左手肘曲在身前支撑趴着,右手不住抬起,用几乎沾满泥土的衣裳拼命将遮碍视线的泪水擦掉。
此时光线比昨晚亮许多,林心月看清了,她阿娘的身下,垫着一张草席。
必定是村里的乡亲帮着她阿娘垫的。
从昨晚到现在,林心月都只能远远地偷偷瞅着阿娘,根本无从查探了解阿娘身上究竟是有什么致命的伤口。她抑制不住地猜想着,是不是与王婶子和二成哥一样……
想得她心口发痛,肿胀的双目更加难受。
对了,王婶子和二成哥!
林心月在那头的人群中挨个识别,却没找到王婶子家人的身影。
也不知道王婶子和二成哥的尸体,是否搬回来了……他们的家人此刻不在这头,村里的人也只有一小部分露面在这边,是不是,王婶子家里那边也正在哀悼着生离死别……
林心月在原地趴了许久,屋子前方的空地上,人越来越多……
林心月清楚地认出了每一个村子里的人。小虎子、小虎子的爹娘、秀梅婶、四勇叔……看到他们区别于那些衙役和陌生人的脸上的沉重。
乡亲们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。
然后林心月又瞧见,那张噩梦般的脸,不期然又出现在了人群中,跟那些持刀的陌生人和衙役说着什么。
紧接着,昨日追杀她的第二个人也出现在他身旁。
两人聚拢了那些陌生的汉子和衙役,围在一块说起了话。然后林心月看见其中一个衙役,抬起手臂,指了几个方向,其中一个方向,正是她躲身的林子这边。
这些人说完,方才指方向的人手臂一挥,围在一起的十多个人散开,往四面八方走去。
看着正往她这个方向走来的手持长刀的陌生汉子,林心月知道,她不能再在此待下去了。
阿娘,我走了……林心月在心中同阿娘做了最后的道别,然后抬起手臂飞快地擦了眼泪,匍匐着往后退去。
此时,那个迎面而来的人离林心月还有百丈开外。
待退出了一段距离,林心月赶紧起身,微弓着身子飞快地往反方向跑起来。
林心月不敢进林子深处。从小,阿娘和村里的长辈就耳提面命,不停地告诫他们,不许往林子里走远,进去了,迷路了可就出不来了。说不定山里还有熊!
除了些稍大的孩子胆大一些不管不顾,村里年纪小些的孩子都还是听的。
因此林心月打小同村里其他小伙伴一块儿玩时,最多也只在林子边缘耍一耍,决计不敢往深了走。林心月进过的林子最深的地方,也就是她阿娘带着去捡野菜捡柴禾的时候到的地方了。
因此,林心月此时也只敢沿着山脚跑。
她尽量挑着有草木遮掩的地方行进,埋头只往前方狂奔,一路穿林过田。
许是时辰还早,又或者是因村子里正在发生的事正吸引着每个人的心神,林心月一路上并未遇上一个赶早出来农忙的村人。
待跑出老远一段距离,已经离村子好几里,到了不知哪里,林心月终于停下来,在一棵树下几乎是摔坐下来,然后背靠着树干,喘息着闭上眼睛。
春日的清晨,是清凉而晴朗的。
四周无人,只有树木、草丛,和,风。
林心月的耳中,只有风吹过拂起的草木沙沙声,以及自己逐渐平缓的喘息声。
不到半盏茶的时间,林心月便睁开了双眼。
她又累又饿。
从昨日午饭之后,她就没有进过食了,甚至连一口水都没喝过。
昨天从傍晚被那两人追杀,林心月疲于奔命数个时辰,才回到村中,而后又见到了如此大的变故,直至后来哭睡过去。今早起来,又不敢现身回村,然后又是开始逃亡……
到此刻,饶是身体疲惫不堪,林心月还是感到饥肠辘辘,口干舌燥。
她抬眼扫了一下四周,意外地发现在众多不认识的树木中,离她十来丈远的地方有一颗枇杷树。此时正是枇杷果熟的季节,树上结满了一串串黄灿灿的枇杷果,甚至连树干周围的地上都掉了许多。
林心月下意识咽了咽快干涸的口水,拖起疲惫的身子走过去,从地上掉的枇杷果子中,挑了些新鲜的,兜在自己已经磨破的裙摆中,走到一处有遮挡的地方重新坐下。
正当林心月打算用自己的袖子将果皮擦一擦时,她看到两只袖子已经变得脏污不堪。
差点忘了,昨晚到现在,她又是在田地间摸索、摔跤,又是趴卧在地,本就粘了不少泥土,何况期间袖子上还沾了她不少的泪水,遇土更是易脏,先前上头粘的土此刻几乎干硬成一块一块。
除却袖子,她整个前身,凡是目光所及之处,都粘上了泥土草丝,整个人看起来真是十分狼狈。
林心月无暇顾及,她翻过裙摆内侧稍显干净的布料一角略略擦了擦手中的枇杷果,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。
枇杷汁水顺着喉咙进入肚子的那一刻,林心月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。口中的枇杷果汁如今显得尤为清甜。
过往的十一年,林心月从未对食物有过这种强烈的渴望。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枇杷,林心月才觉得饥饿和口渴稍稍得以缓解。实在是饿久了,林心月陆陆续续又捡了不少果子吃掉。
然后她才停下,坐在树下歇息起来。
强烈的饥渴感散去,甫一坐下,沉重和苦楚又漫上林心月的心头。
林心月开始在心中思考,接下来她该何去何从。
事实上,即便到了此时,林心月对这不到一天之内发生的事,脑中仍犹如一锅浆糊。
她不过是如往常每月,在休息的日子回了家。
为什么,会有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出来追杀他们。
单单昨天傍晚一事便罢了,加上昨晚和今早于禾村这头的事,林心月很确定,那两个人,绝对不是什么路上偶遇,临时起意的普通盗贼。
他们居然还来了她和王婶子、二成哥的村子。
尤其,还是同秦府的管家家丁、容县的衙役一道。
为什么,本该是被追捕的凶手,如今居然和官府的势力、知县大人的家仆一道,以好像正义的身份,冠冕堂皇地出现在此?
而且,他们原来并不止两人,那些穿便服的汉子,看起来都是他们的人。原来昨日,只是派出了两个人来对付他们而已。
想必是觉得两个人足以解决他们了,只不过没想到出了意外,这才忍不住倾巢而出了?来抓她?
那么,他们原本要追杀的最终目标,究竟是谁?王婶子?二成哥?还是她?
他们受劫的三人,究竟是谁受了谁的牵连,亦或是,她们三个都是歹徒的目标?
可无论是哪种情况,林心月实在想不通,自己和王婶子、二成哥,如何会惹上这些人。他们明明都是本本分分的平民百姓,如何会招惹来这些穷凶极恶的匪类。
还有她阿娘。
她阿娘明明是个连村子都几乎不会出的人,为何也会被人杀害……
杀害她阿娘的人,又是谁,同杀害她们的人,会不会是同一伙的,甚至就是那二人。
林心月不由得想到了那两个歹徒口中的“大人”。
在容县,能称得上“大人”的,只有县衙的人。几个衙役,以及秦大人。
实际上,百姓们喊衙役,也不会直接称呼“大人”的,所以,他们口中的大人,最有可能的,就是掌管容县一方的秦大人,秦远明。
又或者,是来自容县之外的其他“大人”?
可容县之外的人,又为什么会盯上他们这种毫不起眼的小老百姓。这个可能性,林心月觉得更是微乎其微——不知来自何处,更无谓曾谋面的“大人”,突然横空跳出,要针对他们容县这两户平平无奇的村民?林心月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很荒谬。毕竟,所谋终要有所图!从林心月记事起,他们一家从未出过容县的地界,王婶子一家亦如是。他们能碍了何方大人物的路子?
再就是,昨夜和今日,林心月瞧见的,那两个杀人凶手,与秦府管家、衙役的相处。林心月觉得,他们之间,似乎是认识的。
秦府,县衙,那些陌生的带刀汉子……
王婶子,二成哥,她,她阿娘……
林心月不寒而栗。
所有的一切,最大的交叉点,着实指向了一人——秦府主人、容县知县,秦远明。
难道,真的与秦府有关?可是,为什么?
他们同秦府最大的联系,只不过是她和王婶子在秦府当下人。莫说王婶子和她在府中当值时都谨小慎微,便是犯了什么错,秦大人也不至于要痛下杀手?何况还牵连了她阿娘和二成哥。林心月想不明白有什么动机能驱使秦远明凶残如斯。
可无论如何,秦府,看来她都先不能回去了。连县衙都不能再相信。
更可怕的是,如果这一切的背后,真的是秦远明在指使,林心月不知道还能相信谁,还能寻求谁的帮助来惩治凶手。
县衙掌握在秦远明手中,秦府还是整个容县最有权有势的府邸,养着众多的奴仆,林心月在府中还听闻过秦家在府外的生意和人手。说不定,昨夜村中那些持刀的汉子,也是秦远明的手下。
所以,若谋害他们的,真的是秦远明,林心月对上他,如同以卵击石,如何能扳得倒他?
甚至,若贸贸然不顾一切地将这所有告知村里人,会不会,只是徒劳连累了这些乡亲……林心月的脑海中竟然一闪而过“屠村”二字,让她一瞬间毛骨悚然。
林心月越往深处想,越是惶恐不安,偏又想不出解决的办法,一时间,整个人仿佛要淹没于那种陷入了泥潭,挣扎不得,无人可求救的恐慌……
林心月想了许久自己能去哪里,却怎么都想不出来一个能去的地方。
原来天大地大,她已经再没有了归属之处。
失去了阿娘,她于这世间,终究是一缕浮萍,从此往后,孑然一身。
这番意识一浮现,林心月背靠着树,坐在地上,曲起双膝,双手环腿,默默地垂着泪。
甚至在哭泣之时,她还得提心吊胆地观察四周,看有没有人突然出现。
从昨日至今,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流眼泪。
有那么一瞬间,林心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极其地沮丧和失望。
她阿娘死了,她不能确认凶手的身份,什么都做不了。
杀害王婶子和二成哥的凶手,她却是知晓得一清二楚的,却也怕这怕那不敢现身指认。
最后,林心月狠狠地咬了咬牙,在心中起了誓。
“总有一天,我一定会将这一切公之于众的。王婶子、二成哥,阿娘,你们放心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