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章

夜色渐渐褪去，天空的底色在娜婕娅身后从浅灰过渡到亮白，渐渐又浮出几抹灿红。

晏安聆半靠着身后的废墟，夏特靠在她身上，两个人在燎人的晨光中沉沉的睡着。

从阳光升起的方向拉出几条长长的影子，寻人的队伍赶来，将她们抬上驮兽，送往就近的地下城。

夏特醒得还要比晏安聆早一些，除去受了些擦伤外，已经没什么大碍了。那天她被扔进了地下城之后周围剧烈摇晃，夏特吓得一直往下跑，好在她一口气逃到了霍衍平时呆的那层，那地方更深修的也似乎更坚固些，夏特躲在那里没受什么伤，后来震动平息，想要出去的时候出口却已被堵死。密闭的地下伸手不见五指，因为害怕夏特摸索着点亮了过道的壁灯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胸腔越来越憋闷，头也越来越晕，出于本能她跑到出口的位置，想要搬开堵在门口的石块让自己出去，可搬来搬去都被压着，眼前却越来越花，就这样迷迷糊糊倒在了原地。说来也是幸运，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，晏安聆先找到了她。

一觉睡了个昏天黑地，晏安聆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夏特正两眼冒光看着自己。若是在往常这样的情况，晏安聆一定会皱起眉头让夏特走开，可这次，晏安聆却给了夏特一个浅浅的微笑。

夏特又高兴又心急，却说不出来什么，只能一个字一个字问晏安聆，“饿、累、水？”之类的。

晏安聆笑着对她摇摇头，很欣慰地想：这次“水”终于说对了！

胡乱折腾了会儿，夏特看着晏安聆剪短的头发，突然不说话了，低下头红了眼眶。

晏安聆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。

这时有人推开门，送来一套精美的衣服和一盆热水，操着一口生硬天外话的仆人恭敬一礼，告诉晏安聆人们在第三地下城为她准备了一场庆功会，等她收拾好，随时都可以通知队伍出发。

本来这样的场合晏安聆是不会去的，无论呆了多久，晏安聆审视这个世界的目光总是不带感情的，算过来她在这里的时间已经比原来的世界长了，但在晏安聆心里，那个原本的世界才是她的家，那里的生活才是值得她用心对待的生活，异界这匆匆二十来年，她的心始终高悬在遥远的天外，岁月穿着她的身体流沙般划过，地面上行走的不过是一个麻木的躯壳。

她总以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牵动不了她的心，以为不管时间再向前走多久，千年万年也好，自己都不会有任何改变。

但这次，她萌生了一种想去看看的念头，想去看看那些一起并肩而战时没来得及看清的脸，再为那些战死的亡魂敬上一杯酒。

收拾妥当，晏安聆带上夏特随队伍出发，去往第三地下城。

路上，她身着洁白的礼服坐在高高的座椅上被八个人抬着，队伍中人们边走边唱着神圣而庄严的歌，几乎全城的人都出来相送，队伍都走出很远了仍有人跟在后面，边走边叩拜。

这种情况在队伍接近第三地下城的时候也有发生，城中人夹道相迎，男女老少有的下跪膜拜，有的追着座驾伸手向上去够她的衣袍，癫狂而虔诚，让晏安聆十分疑惑。

直到进入宴会厅，被引到霍衍旁边的座位坐下，接受全部人的顶礼朝拜时，晏安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与霍衍一样，被这些人当成神明了。

她侧过头问霍衍：“他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？引走兽群并非我一人功劳，很多当地人也参与其中，他们应该知道的！”

霍衍挑眉道：“你以为他们拜你是因为那件事？”

晏安聆疑惑道：“不然呢？”

霍衍看了她一眼，意味深长道：“他们拜你，是因为你看起来和我一样。”

晏安聆稍稍往后一缩，不赞同地上下打量着他。

霍衍却笑笑，“你我的肤色、长相可以归为一类，与他们不同，在这里我是他们的神，你自然也是。”

晏安聆哑然，顿了顿道：“这么说这份尊敬和我做了什么没有关系，不管那次兽群的战斗我在不在其中，今天他们还是会这么拜我？”

霍衍点点头，看出她的失望，安慰道：“你刚到这个世界时，人们见到了你从天而降的身影，在这些人眼中这就是神迹。”他拍拍晏安聆的肩膀，“对他们来说这就足够了。”

足够让这些人世代奉她为神明了么？可那时她什么都没做，就连人还是晕着的……晏安聆有些郁闷地想。

仪式终于完成，过程很肃穆很神圣，但他们说什么晏安聆一个字都没听懂。晏安聆注意到角落里夏特也和人群一起对她虔诚参拜，感动得双眼含泪，她突然有些恍惚，回想起夏特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幕，小姑娘一脸的惊讶、好奇，脸上还带着一种她当时不理解的情绪，如今看来竟和现在一模一样。

乐声忽然响起，一扫刚才的庄重，人们跟着欢快的拍子载歌载舞，气氛一下变得欢快热闹起来。

晏安聆注意到有一处似乎异常热闹，人们正在向什么人行礼致意，也有年轻的姑娘为他们献上花环，接着与其中一人深情热吻。

通过询问，她得知那些人正是此次赶走兽群的勇士们。

晏安聆站起身，微笑着朝那个方向走过去，她举起酒杯与几位昔日的战友一一相碰，人群中一开始还有些局促，但随着她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，这种局促也在不知是谁的起哄声中很快消弭，很快打成一片。

美酒一杯接着一杯，在这种热烈氛围里有人欢歌有人跳舞，有人为爱大胆表白。晏安聆仿佛也受到了感染，她脱开外袍随便往不知什么地方一扔，爬上木桌也跟着音乐开始舞动。

很快，人们都发现了这里，自觉围了过来将晏安聆围在中间。在美酒的刺激下晏安聆双目迷离，在人群的注视下纵情跳起了二十几年都不曾跳过的她最爱的一支舞。

那样欢快恣肆，那样热情炽烈，周围看客亦忍不住加入其中，纷纷手舞足蹈向空气中尽情抛洒自己的快乐。

霍照拉开扔到他头上的外袍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。

他呆呆地望着台上那个生动鲜活的身影，好像今天才真正认识这个女人一样，眼中满是惊喜。

而零落在人群之外的一处，跟着节奏手指一下一下敲击桌面的霍衍，眸光也随着晏安聆脚下不停旋转的舞步，越来越深。

明镜洲在当地人齐心协力的配合下很快重建，比之前更恢弘、更牢固。瀚海蓝天下，汪汪积水荡着晴波，折断的老树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拔出新芽，明镜洲又恢复了往日生机勃勃的景象。

晏安聆与夏特一人牵着一匹驮兽，带上足够的干粮，悠悠从第三地下城出发，沿途每路过有人聚居的地方就停下来看看，喝喝那里的美酒，夜里再和当地人围着篝火跳跳舞、唱唱歌，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快活，用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才晃晃荡荡回到明镜洲。

让晏安聆感到意外的是，霍照竟然也回来了。

不过想想也是，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家，一个人回自己家而已，有什么好奇怪？如此想着，她很快接受了这件事，每日吃饭、睡觉、练剑，有空与夏特说几句话，日子过得平平淡淡，与往常没什么不同。

霍照却不这样想，那日第三地下城重逢后，他重新拾起了对晏安聆的激情，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初见，自己又成了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，整日变着法对心爱的姑娘献殷勤。什么西南无人之地百年难得的沙漠之花，什么部落象征着唯一真爱的不传秘宝，只要是难得的、稀罕的、有特殊寓意的霍照都会想方设法弄过来，双手捧到晏安聆面前企图讨她欢心。

每次在他消失几天又回来，从怀中掏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送给晏安聆时，晏安聆总会勾起唇角淡淡一笑，每到此时霍照便如痴如醉，觉得是自己的真心换来了美人一笑，而一旁的夏特总会皱眉望着他，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被嘲笑了霍照还会如此开心？

后来霍照也发现了，合着晏安聆根本就不想理自己，即便他将整座沙漠搬空，全部珍宝悉数奉到她眼前，她还是不会正眼看自己一眼！

于是他开始找事，每日晏安聆练剑，他便也练剑，还要在晏安聆身边捣乱、妨碍，让她不得不注意到自己。

晏安聆终于忍无可忍，长剑一指霍照，道：“切磋一下？”

美人相邀霍照自然求之不得，连声应下便赤手空拳上阵。

霍照本人对剑术无甚精通，一直以拳脚功夫自负，他生在无边大漠，胸中自有豪迈气魄，相比于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武器，他更喜欢体验那种仅凭身体迸发的力量就能将对手绝对碾压的快感。

烈阳下，黄沙上，粗壮有力的臂膀，强健壮硕的胸膛，挥起拳头的瞬间黄金之炁混合着汗水一起飞溅，拳拳到肉听对手骨骼爆裂的声音，那感觉多么自由，多么美妙！

他对晏安聆修炼黄金之炁这件事早就有所耳闻，但带着天然的自负，他并不认为凭现在的晏安聆就能赢过他，上阵切磋自然就带着几分自以为怜香惜玉的轻视。

哪知刚一开始他就察觉出不对！晏安聆的剑法气势太强太凌厉，霍照一开始轻敌露了破绽，打乱阵脚后又受到晏安聆不留余地的猛攻，等他想要全力应战却为时已晚，不过才十几招就被打得连连后退，明显是招架不住了。

霍照脚下运力，身体飞速后移退出了战局，他一脸疑惑望着晏安聆，再次调整好姿势，道：“再来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