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声躺在草甸溪边，缓缓睁开眼睛。

裴云昼倚在野石旁，阳光投过云层在他身上铺开，他如同被照脆轻碰就碎开的纸，薄无血色的唇瓣翘起，像是深陷一场美梦。

松声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，把裴云昼的衣服系好，她犹豫片刻，伸手覆在他胸前，心脏沉寂几息才轻微跃动一下。

秘境中微风习习，溪水泠泠，这是一个适合怀想的静谧午后，松声守在少年身边，下巴尖抵在膝头，捧着一本仙门治疗典籍翻阅。

“你很在意他。”

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声音突然响起，松声回头寻找，空无一人。

“你是谁？”

“你想知道裴云昼的心魔是什么吗？”低哑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恶意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。

灵剑没有异动，声音的主人不在附近，看着他们落入秘境，又对裴云昼怀着敌意的人，很难猜不出来。

松声神情未动，嗤笑一声：“秦之萦，何必装神弄鬼。”

秦之萦没有想到自己暴露的这么快，话音停顿，捋了捋继续道：“这里是频梦秘境，能照映人心底执念最重之事，裴云昼正在梦里与心上人厮守，那人根本不是你。”

松声不再理会，风连续翻动手中的书页，未看完的内容被匆匆翻过，她没有阻拦。

“仙门那些蠢货看不出来，但我知道区区李怀英不会是你的对手，你明明能走得更远，能将伤害你的人都踩在脚底，何必为负心之人耽误修行，杀了他之后，你会成为天底下最强的人！”

在钟楼上藏在妖兽尸体里的幻术逐渐生效，松声的动作一僵，手中的书页砸进草丛里，灵剑顺应主人的心意化为坚不可摧的剑刃。

“快动手，快杀了他，杀了裴云昼！”

松声垂下目光，眼底漆黑一片，一步步逼近沉睡的裴云昼。

秦之萦的催促声在耳边响起：“别犹豫，他爱的根本不是你。”

“一个鬼王，满嘴情啊爱啊，真当这种东西能困住我吗？”松声停住脚步，忽地抬头，“找到你了，秦之萦。”

剑锋如霜随心念而动，飞速刺落树梢上窥伺的乌鸦，秦之萦的声音戛然而止。与此同时，乌鸦尸体化作一缕鬼气，将她推向裴云昼。

松声一时不防，砰的一下撞上裴云昼的额头，被秦之萦影响而神思不稳的识海发生震荡。

她眼前一黑，身体摔在裴云昼千疮百孔的身体上，砸的人闷哼一声，神识却落入他的梦境。

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，再一眨眼，一只长满恶疮的绿色妖兽骤然出现在面前，能腐蚀一切的利爪朝面门直扑而来。

松声下意识抬手格挡，剑锋率先一步贯穿妖兽的身体，然后骄傲地抖落污泥，锃亮的剑身映照一轮血红的月影，没有被沼泽地的妖物腐蚀的痕迹。

骤然回到熟悉的环境让松声脑子空白一瞬。

直到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，她猛地回神，提剑挑开杂乱的树丛，一个少年惊恐地看了她一眼，钻进了树丛深处。

虽然他全身抹满了污泥，衣衫破破烂烂，但松声看见了那双漂亮的眼睛。

“裴云昼，跑什么？”

松声不消多想，急起直追，裴云昼对玄武秘境的路极为熟悉，饶是以她现在的修为也差点跟丢几次，终于在石林怪物苏醒之前，将人带出石林。

一松开捆灵索，裴云昼就跑个没影，她只好将人绑严实了，丢进了曾经的玄栀花山洞。

裴云昼躲在山洞角落的阴影处，月光下他的眼神阴鸷紧紧盯着她，呲出两排脏兮兮的小黑牙齿，像是幼兽在驱赶冒犯领地的外来者。

松声借剑身照影，依然是自己的容貌没错，但裴云昼在玄武秘境等待的人从不是初次涉足这个小世界的她。

那么在他的梦境中，她代替的人是……献南山主。

松声握紧剑身，冷笑一声。

秦之萦算准了哪怕她没有动手杀裴云昼，经历梦境这一遭，也能让她看明白裴云昼心里的人是谁，出去后动手依然不迟。

谁知道裴云昼是从初遇开始梦起，而非风花雪月。

她破除心魔是靠杀上司，若让裴云昼醒过来，莫不是要陪他到献南山主被系统抹杀的那一天。

“嘶，嘶！”

有蛇？

松声反手挥动一记剑气，却没有打出任何一道蛇影，反倒是裴云昼满脸惊吓，往角落里缩得更紧了。

他的戒心很重，硬碰硬卸不下他的心防，如果是献南山主会怎么做？——在程江离的记忆里，她会去修炼不理俗尘，她是个无情道的典范。

松声长呼一口气，起身走向他：“你学蛇叫想把我吓走，这不是一个高明的主意，我不怕蛇。”

眼见恐吓无用，裴云昼像只被吓破胆的兔子，双手力气一松，翻了个白眼直挺挺躺在地上，口中吐出白色的泡沫。

松声越走越近，看着裴云昼这般模样，心中酸涩难言，他一个人在秘境呆了很久，弱小的时候只能用这些保命的方式从妖兽口中活命。

演技很逼真，但是技巧太拙劣，能活到现在算他命好。

裴云昼的黑瞳仁随松声的动作转动，看见那人没放弃吃他，反而蹲在他面前，心也越揪越紧。

忽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肉香，他鼻头翕动，口水不自觉漫起，依然保持着装死的姿势。

之前离开青冥山时，松声的芥子囊就放了不少食物零嘴，没想到裴云昼梦中的献南山主也会随身携带这些修仙者用不到东西，倒是另她意外。

松声把掌心火烤好的鸡肉串在裴云昼的鼻尖撩了一下，然后咬了一口，把剩下的鸡肉送到了他的嘴旁。

“想必你也知道，越强的妖兽身边越安全，你刚刚也看到了，我杀那些妖兽可是毫不费力的。”

松声绷紧手背，比了一个下劈的姿势：“你乖一点不乱跑，我就放开你，而且我有鸡肉串吃，不需要吃你来填肚子，听懂了就点点头。”

裴云昼眼珠转正了，似乎在理解话中的含义，轻轻点头。松声说到做到，响指一敲捆灵索应声解开。

裴云昼很久没吃到香喷喷的食物，眼睛亮晶晶看着松声，跪在地上就着她的手将鸡肉串啃了个干干净净，连签子也小心收进怀里。

松声眼疾手快将尖锐的木签收了回来：“这个揣在怀里太危险了，我帮你收起来。”

裴云昼原本神情恹恹，听见她怕他危险，顿时转向晴好，随后开心地摸进山洞深处，捧出了一块黑乎乎的肉：“刚才的，好吃，所以，给你吃！”

他已经把脸上的污泥擦干净了，露出一张苍白病态的面容，眼睛却明亮如星，果然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。

松声接过了妖兽肉假装吃得干净，裴云昼没有发现她把肉变走了，反而非常激动，围着她问：“你长得好看！我喜欢你！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这个时候的裴云昼孤单太久，有澎湃的分享欲，需要一个不会嫌弃他与妖兽厮混在一起的朋友，但是蓦然听见喜欢二字，她无法否认，自己有一点开心。

离开青冥山的那夜，他迷离恍惚间也喃喃过喜欢，她的心空寂太久，得到一点偏爱就情不自禁，这是她最大的失误。

松声其实不知道献南山主叫什么，她一直想知道的，可问了一圈人也没问出来，她笑了笑，将这个问题藏过去，反问道：“你呢？”

裴云昼思索了一会，小心翼翼抬眸看她：“我叫阿舟。”

松声想起程江离无法把语调不分的裴云昼纠正回来的那一幕，莞尔道：“好吧，你就是阿舟。”

她伸出手示意他牵上：“你在这里呆了太久，我带你出去。”

裴云昼眼睛一亮，认真抓向她的手指，在快要牵上那刻，他脸色骤然一变，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，五官拧在一起，额头渗出冷汗。

松声立刻用灵力探寻，越查探越心惊。

长期不见日光，胡乱吃妖兽肉，裴云昼的体质出奇得差，为了掩盖生人气息，又在腰腹和四肢的伤口涂上污泥，已经溃烂腐化，奄奄一息，两只脚都快踏进鬼门关里，拉都拉不回来了。

松声毫不怀疑，若没有遇到献南山主，他会死在秘境之中。

裴云昼的身温在飞速流逝，以松声对这个世界浅薄的了解，用治疗术已经来不及，她下意识把蕴灵珏摘下，挂上裴云昼的脖子，突然回过神来。

现在的蕴灵珏依旧是半枚，却少了裴云昼手刻的玉石玄栀花，她惊觉自己做了和献南山主一样的选择。

山主将蕴灵珏给裴云昼，裴云昼又送给了她，三个人完成了闭环。

蕴灵珏内含精纯的灵力，可救人于危难，既在这个时候保裴云昼一命，也在围花镇保住他们两人没有成为妖兽的腹中餐。

松声愣愣地看着脸色逐渐红润起来的裴云昼，随后自嘲地轻笑一声，看向了远方的玄栀花丛。

这是他所盼望的重逢，但她并非献南山主，而是个小世界之外的管理者，不该与世界中人有任何牵连。

裴云昼认错人还把自己赔了进去，这真的很蠢。

她久久不言语，裴云昼以为自己惹她不高兴了，撑起身子，拽了拽她的衣袖，可怜兮兮地问：“我不好救的，我是不是拖累你了……”

松声望着他笑，裴云昼的心魔是献南山主，如果用这个身份杀了他，他大概也会笑着赴死吧。

裴云昼重伤难愈，被心魔侵蚀的彻底，更不知她的愁肠，他的意识完全回到了过去。

裴云昼低头将蕴灵珏摘下，比起死去，他更怕恩人不要他，像父亲一样把他当做废料扔在这里。

松声回过神，视线撞进苍白的脸上那双热切的眼睛里，听见裴云昼笑着说：“这个东西看起来很贵重，还给你，我快死了，我愿意永远留在这里，你不要不高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