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当他又慌又乱又踌躇之际,老天爷帮了大忙——庆朝皇帝一道意旨下来,轻飘飘几句话,让即时从大小金川撤回理塘去,听候调遣。等于三变一班人马白围了霍格两个月。
这意旨看着很有点儿头尾不相顾的意思,前边让把人撤回去,后边却还留了一截尾巴,人钉在理塘听候调遣,就是还能随时卷土重来,把霍格再围一遍的意思。如此之别扭,应当是皇帝与太子拔河,宰辅中间和稀泥的结果。庆朝的太子监国可不是挂空的,他确乎其实地握着权力,封疆大吏们的奏章,监国的太子看了不当意,一道朱批照样打回去。牛鼻子道士们拿住了整日想着飞升的皇帝,拿不住在民间长大、见过各类牛鬼蛇神的太子,帝党与太子党一旦对上,看起来像是帝党占优势,实则不然,因皇帝一心只想求仙,尘世间的事说得多了他便不耐烦,满嘴的“太子监国,卿等若有旁的事务,尽可去寻他!”——完了……
能让把人撤回去,“国师”在里边起了大作用;能让人钉在理塘,萧煜在里边起了大作用。现下天山北麓的阿古柏刚被打残,只要把大小金川这颗钉子拔了,能换来西南五十年的太平日子。为了这个,天山北麓一战,萧煜不惜诈死,潜在这多鬼怪的西南等待时机,多拖延一分,情势便危急一分,太子一党无论如何不会坐视帝党搅局。一边是现如今的帝王,一边是将来要登大宝的太子,宰辅大人两边都不好得罪,于是轻轻巧巧地把意旨分为两截,两边都能过得去也就罢了。
甭管其他,反正三变的围是解了。
旨意头天到,第二天日午时分三变一队人马便拔营启程,去往理塘。依着他的心思,最好跟燕然错过去,两边别碰上,然而天不遂人愿,人家居然就在理塘等着他!
两边见了面,三变垂着头,丧着气,话也不多,连燕然的调侃都默然不接了,更遑论其他。
庆朝这头的兵事人马都暂囤理塘,三变有了清闲,燕然要他同赴一处小山寺去寻他那便宜爹,起初他不想应,后来想到燕然的手段,踌躇多时,还是怕他那便宜爹吃亏,不得已跟着去了。一同跟着去的,还有干儿子和二狗子。干儿子从仙女关跟过来,一路上没离过三变左右,旁的人看不出,他倒是看出了三变的踌躇——嘴上不说想,不经意间露出的一些小动作里却都是“想”,还是想见陆北霆的,到底是骨肉至亲,到底是久未见了,亲儿与亲爹,即便举动上不那么亲,真正有机会见到的时候,“想”还是“想”。
二狗子跟着燕然一道来,主要是为了讨赏,他这人从不要不能现兑的赏,若这次能顺顺当当地把陆北霆卖了,他就立时伸手朝燕然要人、要钱、要万里黄沙当中的一片绿洲,用来把韩瑭囚进去。但今天这份热闹是他没想到的。那么些人走了那么些路,就为了堵一个人。他看看前后左右的人,忽然觉出了几分荒唐。人还不定是不是那个人呢,是的话还不定在不在呢,就摆那么大阵仗,真是!
他还不知道,这么些年来,燕然每次要堵陆北霆都是这个阵仗,但得手的次数寥寥。
天罗地网铺就,还是捕不到人的时候,那猎手要作何想?
没人知道那猎手究竟要作何想,他领一队人从山门进来,一路无人言声,脚步声却足以搅扰这佛寺的清净。
待进到侧殿,见到那人,一时间谁也不敢认——陆北霆满头乌发几乎白尽,灰白斑驳的发披在肩膊,显出一种凄厉的老态。
“商直!”燕然朝他喊道。
三变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“商直”喊的是陆北霆。他从不知道“商直”是他的字,当然,也许从没动过那个心思去向谁问,打从陆北霆把他从野和尚身边带离那天起,他就一直对他怀有一份隐秘的“恨”,既恨他,也恨自己,还恨那个野和尚,要问他恨不恨阿祖,他说不上来。阿祖对他恩同再造,但这再造是他要的吗?会不会他们放任他在外头到处野了,他还更感激他们些?
但陆商直不会放他在外头野的,因为他是伊布尔罕的孩子,尚在娘胎里时,陆商直就和伊布尔罕在小小的油灯下轻声慢语地描画过他的未来。边关朔风肆虐,卷起的沙尘一个劲地往他们简陋的居处钻,这都不影响他们靠在一处耳鬓厮磨说小话。陆商直说等战事结束,孩子也生下来了,是女儿他们就回帝京,是儿子他们就在这边关住下,他要让他的儿子见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,带他西出阳关,去万里之外的大秦,见人所不能见……
后来伊布尔罕死了,这些他们一起描画过的,便成了伤心事,陆商直只把他收拾回去,便再也不看他了。
面前这个人是他陆弘景的骨肉至亲,他的名字都是他取的,他身上一半的血脉流转自他,但他对他真的亲近不起来。
这个已然远离尘嚣的人对谁也都不亲。燕然喊他喊得多么动情呢,都称得上撕心裂肺了,可他连头都不回。
一队人都站在原地,等着燕然走下一步。这一步要跨过今时与往日,跨过狼烟千里,跨过关山重重,跨过或许陆商直从未对他上过心这个事实。
燕然忽然不敢把自己往他面前摆了。真是奇怪,岁月往还,时光荏苒,昔年旧人近在咫尺,却再也没有当年的胆气了。
“商直……”他蹉跎这些年,等来一个半白头的陆商直,此时此刻要做些什么,才能换他一回头?
他不会回头的。
多少人跟他说过伊布尔罕已经死了,阴阳两隔,再这么找下去也无用。他听过么?回过头么?
今次会来到这处冷清得不能再冷清的山寺,还不是因为有人放出消息,说是见过某个有八分相似的人在这儿落脚么。放出消息的人,左不过那几批,消息真真假假,谁也说不清。陆商直未必不知道好几批人一直在找他,也未必不知道这也许是个引他入彀的局,他愿意入这个局,大约真是时日无多了。
燕然怕是也想明白了,他只能把自己往他跟前送——他半跪在他面前,朝他探出一只手。
陆商直一直阖着眼,在他快要触到他颊边时,才掀开眼帘,与他四目相对。如果说这副躯壳内有什么还“活”着的话,那就是这双眼了。金白水清。在他苍白的脸上点上一对水清眸,就是这样的。清白到能映出对面人的不清白,让人一瞬便自惭形秽。
燕然把手缩了回去。眉眼也垂了下来。他不敢和他对视。
如果陆商直这时说不认得他了,他估计还能好受点。可惜陆商直不是会体恤人的人,他对付这样纠缠不清的,从来只有多年前那句话——你我不是这样情分!顶好不要朝这头想!
这个时刻,他就用一对眸子逼住他,无话。
“……商直……你、你同我回去罢。”
陆弘景从未见过燕然如此失态。
原来燕然在所有人事物面前的游刃有余,仅只是因为那不是他心绪交关的。当年他造了那辆包罗万象的车,或许还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囚笼,这么些年来想的都是如何把人关进去,可到了临头,他只敢求他跟他回去。
回哪去啊?
陆商直已经死得差不多了,剩下这么点儿活气撑着,就为了朝你讨一个他永远不想认的真相。他已无处可去。
“当年的事,你还在怪我?”
当年边关大战在即,心上人即将临盆,陆商直把人托付给了燕然。他以为这是一条万全之策。本来他有那么多选择的,伊布尔罕的异母兄弟——那个后来成了海寇头子,祸害整个东南边岸的狠人,当年也都还纯良,还愿意把人护送出是非地,待战事结束再囫囵个儿地送回来给他,胸脯拍得山响,他都没敢交托。他一直认为伊布尔罕这位兄弟不是个重然诺的人,哪怕他们是血脉至亲,哪怕战事已一日日吃紧,他也没敢下最后一步决断。能交托的人还有他死生相随的部下,受他深恩的商队头领,等等等等。那时节的陆商直一定狠吃过一番当断不断的苦,最后关头,他把伊布尔罕送上去燕然那儿的车。他心内一定煎熬过,几度权衡,当下没有比那个更好的选择了。当年的燕然虽则年岁尚轻,但已是万里黄沙中崛起的异族的“话事人”,即便这仗结果不好,追掠过来的敌酋也得给他几分薄面,当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。
然后呢?然后陆商直大胜,庆朝大胜,但伊布尔罕和他们的孩子丢了……
燕然当年给他的说法是,那辆车根本就没到他的地盘上。他在界碑处等了许久不见人来,心急如焚,甚至越过边界进了庆朝内,找到车的时候,车上是空的,护送的兵士死了一地……
陆商直得了这么个结果,谁的劝也不听,一头扎进万里黄沙中找人找得丧魂落魄。一年过去,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见多了,竟至于见到幻象:伊布尔罕从那融融落日中来,笑意晏晏,手上抱着一束“阿伊莎”,说要送他。
燕然在那时头次见到陆商直泪落如雨。他当时想,这人居然会哭呢……
陆商直不知道自己在哭,他朝那融融落日迎上去,徒劳地想要接过伊布尔罕递过来的那束花。那海市蜃楼真的太渺远了,他走到天尽头也接不到她和它们。然后幻象散尽,留下漫天黄沙。
多年之前的燕然,是太不会遮掩,可能马背上往来的异族,天生便没有那么多的曲折心肠,有委屈恼恨,有暗里生长的情愫,在这样境况下,先是劝,掰开了揉碎了,讲了许多诛心之言,想让陆商直认命,不认命也该认下他要找的人活不见人、死不见尸这桩事实。可陆商直就是这么倔啊,他连话都不回一句,撇他一人在那儿空自白话。现如今的燕然看当年的燕然,依然不会承认自家说的那些伤人心的话是刻意的,只道是话赶话,赶出来的那一篇话,那篇话让陆商直与他从此决裂,老死不相往来。
他说了什么?
他说伊布尔罕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!
他说如果你陆商直能与这样人情浓,那凭什么我不能?
陆商直有那么一瞬是错愕的——他从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份心思,继而心念电转,想到你这份心思是不是现下这个局面的诱因……
她在哪?
陆商直问他。用的是燕然他们那边的胡语,这胡语与汉话不同,汉话男他女她读音相同,没办法明确区分,胡语则是泾渭分明的。燕然说伊布尔罕是不男不女的怪物,那他就告诉你,与谁情浓是自己的事,不关谁的事。能说出这样话,说明你肯定见过她,不然如何知道这桩秘事?那么,现下,她在哪?
他说他不知道。又说你为何明知边关战事凶险还要把她带在身边?不就是大食那边嫌这怪物不详,想要痛下杀手么?!你拦得住明里的,拦得住暗里的么?!
还说,对,我就是想她死!我千难万险地从界碑进庆朝找,就是想她快些死!死了你好干净断念!死了你好回头看我一眼!
陆商直回他,你我不是这样情分!顶好不要朝这头想!
燕然当年那份刻骨的急啊,急到眼眶周围一片潮热,泪眼模糊中他见他要走,急到扑上去想要压塌他。可他轻轻巧巧地把他掀开,就这么走了。
他追上去,拽住他骆驼不让他走,朔风已起,黄沙漫卷,他怕他走进去死无葬身之地。他逆着风朝他吼:她死了!死了!死了!你不许走!不许走!!
陆商直还是走了。尚在少年的燕然急追不上,把他弄丢了,这一丢便是几乎半辈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