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.
楚婉喜欢过一个人,不,也不能说是喜欢过,楚婉现在仍旧喜欢这个人,甚至敬仰他。
他不是什么大人物,他叫周怀先,只是个学生,一开始在燕京附属医科大学读书,后来弃医从文,重新考学,入了华大读书,现在是华大四年级的准毕业生,不日,就要离开校园了。
周怀先自入了华大,就参加了华大的自由学社,积极宣扬自由的思想,呼吁华国人开智,救亡图存,楚婉没有周怀先这么勇敢,但楚婉每年都攒下几块银元,送到女子公学那里,帮帮上学的女孩子。
同样是从女子公学里走出来的女学生,楚婉知道女孩上学何其不易,她自己虽然也不宽裕,但尽力而为地帮助其他人了。
乔立雪上次与楚婉分别,告诉楚婉了一个消息,周怀先几日后会在华大公开举行一场告别会,他将在那日卸任自由学社社长的职务,这也是楚婉有限地能接触周怀先的机会。
楚婉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,她悄悄准备了八个银元,请乔立雪带她做一身新衣服,楚婉与周怀先只有过几面之缘,不过,楚婉很注重自己在周怀先面前的形象。
乔立雪家里虽然有钱,但她很尊重楚婉,所以从不说自己给楚婉钱,给楚婉买衣服之类的话,她会带着楚婉去买那些好看又便宜的衣服,哪怕多费一点时间也无所谓。
乔立雪先是带着楚婉去布庄淘布匹,乔立雪发现了一匹百合花纹的布料,雪白的百合花瓣配上浅淡的黄色,乔立雪知道这个布料为什么卖不出去了 ,这个颜色太挑人了,一般人穿不了,不过,配楚婉正合适,楚婉本人书卷气就足,本人肤色胜雪,正适合百合花纹的布料,乔立雪都能想象到楚婉穿着一身百合花纹饰的旗袍,站在那里得有多亮眼了,简直是一朵亭亭玉立的出水百合。
乔立雪这回带着楚婉去了一家自己常去的裁缝铺子做衣服,这里的人都是为达官贵人服务的,做出来的衣服质量格外高,乔立雪知道这可能是楚婉最后一次见周怀先了,她这回一定要让楚婉漂漂亮亮地出现在周怀先面前。
如果没有缘分在一起,至少留个好印象吧。让周怀先想起楚婉,就记得她是个很美丽的姑娘。
*
到了告别会的那天,楚婉到乔立雪家换上了那身旗袍,果然和从前大不一样,旗袍贴身极了,只在膝盖处开叉,该遮住的地方都遮住了,但又把身材映衬的地极好,楚婉都觉得镜子里的自己都格外清丽。
楚婉今天跟乔立雪一起成了汽车一起去华大,她今天真的很兴奋,眼睛都亮晶晶的,跟平时很不一样。
乔立雪也知道她的忐忑不安,今天所有行程都全程包办,不让楚婉操心,今天她的婉婉,只要负责美丽就够了!
乔立雪和楚婉下车,进入学校礼堂,乔立雪这回特意来早半个小时,就为了坐在前排位置。
前排位置好,可以让楚婉看得清清楚楚的。
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,周怀先身着一件半旧的衣衫,款款走到台上,他对着台下坐得满满当当的同学道,“今日,是周怀先离任的日子,多谢各位来送我,周怀先在此谢过诸位。”
台下的同学掌声如雷,响彻礼堂,难怪他们这样热烈,周怀先在华大也是个了不得的人,他还未毕业就已经有了才名,得到教授和校长的赏识,在学生间极有威望。
“我们当初成立自由社,初衷不仅在于让个人之观念自由,更在于让我们华国自由,不再受帝国主义的压迫,真正站起来!学习西方文化之时,我们曾学过普罗米修斯,他是个真正勇敢的人,为了给人类带来光明,他敢于从太阳神阿波罗那里盗走火种,为此普罗米修斯受到天帝宙斯的惩罚,他被绑在高加索山的悬崖峭壁上,每日忍受风吹日晒和秃鹫啄食内脏的苦痛。他是一位真正的勇者,我们是华国年轻一代的先锋,理当向他学习,华国正处在水深火热的时刻,我们也要有决心为国付出,燃烧自己,给华国一个光明的前途!”【1】灵感来自《觉醒年代》,原句是我们就要做中国的普鲁米修斯,不怕天罚,敢于盗火,为苦难的中国照亮前程。
……
周怀先的演讲慷慨激昂,引起台下阵阵共鸣。
楚婉等到演讲结束,周怀先离开的时候,还没鼓足勇气,叫住周怀先。
乔立雪喊了一句周怀先的名字,一把将楚婉推出去。
楚婉差点撞倒周怀先,她还有点不好意思,连着说了好几句抱歉。
周怀先摆手,说没事。
对话有了开头,楚婉就大胆多了,楚婉对着周怀先说,“周学长,您还记得我么?我是燕京附属医科大学的大三学生……”
周怀先面露茫然,但还是认真听楚婉说话,只是与楚婉保持着合适的社交距离。
“我一猜,你肯定就把我忘了,我叫楚婉,楚国的楚,嬿婉及良时的婉,我在燕京医科大见过你,不过,不久之后,你就退学了,再然后我就听说你考上华大还跳级了,我想说你特别厉害,唉,其实我想说的也不是这个……”,楚婉有点激动,语无伦次了。
周怀先轻轻笑了一下,没有嘲讽的意思,“不要着急,你慢慢说,我卸任了,今天有很多时间可以听人说话,你不用急。”
楚婉奇迹般地缓和下来,“周学长,我喜欢你,不是那种喜欢,你懂么?就是我特别敬佩你,我听过你的几回公开宣讲会,讲得特别好,我以后,可能没什么机会见到你了,但是,你留给我了一种精神财富,你让我变成一个很勇敢的人,我真的真的非常谢谢你。”
周怀先这回露出一个发自内心地笑容,“如果我能让你变得更好真是我的荣幸,谢谢你,让我知道,我还是能改变一些事情的。”
楚婉忍不住哭了,她飞快地抱了一下周怀先,还没等周怀先反应过来,就立即退开,“你是一个时代的先驱者!谢谢你,让我认识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!真的感谢你!”
……
楚婉没有注意到,蔺柏洲立在华大的办公楼之上,看着楚婉抱着一个男人哭。
蔺柏洲脸色晦暗不明,半晌后,将手中的茶杯扔掉,上好的白瓷化为齑粉。
一旁的陪座的人,登时满脸的冷汗,以为自己哪里做的不好,惹怒了这位蔺先生。
……
楚婉终于和周怀先见了面,心中一直以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,整个人轻飘飘的,像是踩在云朵上面,快快乐乐地坐了乔家的汽车回家。
车子停到了楚家医馆的巷子门口,楚婉向司机道谢下车,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过去,她今天大抵真的很高兴,哼着流行的歌曲,迈着轻快的脚步往家走。
黑暗中,忽然有一个男人走出来,楚婉吓了一大跳,立时就把手里的包包精准地扔出去,想要大声呼叫。
楚婉一下子被人抵到墙上,捂住嘴。
楚婉的心怦怦跳,泪水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,捂着嘴的手像是被泪水烫到,松开了手。
“钱都在包里,你去拿,我身上没有一分钱了。”楚婉颤抖着声音说。
“楚小姐刚才不是很厉害么?还和男人搂搂抱抱的,现在怎么吓得像个鹌鹑?”蔺柏洲的声音在黑夜中极有辨识度,清清凉凉的,让楚婉瞬间清醒过来。
“你跟踪我?你不是蔺先生么?为什么总盯着我?我不是已经明确拒绝你了么?”楚婉真的不解,蔺先生的位置注定身边美女如云,她楚婉可能算是长得还不错,但燕京美人那么多,蔺柏洲看上她什么了?
蔺柏洲没理楚婉一连串的疑问,看了楚婉半晌,松开她。
“那个男人就是你一直拒绝我的理由?”蔺柏洲的话里藏着陷阱。
楚婉本能察觉出了危险,下意识为周怀先辩驳,她不想周怀先这么好的人有一丝一毫的危险,“他不是我拒绝你的理由,他是个真正为国为民,高风亮节的好人,无心情爱,一心为国。我之所以一只拒绝你,是因为你和我两个人根本不合适,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上我,可能是一时的兴趣,可能是没见过我这种城中村长大的女生,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,但我没打算做你的情人。我相信以蔺先生您的身份地位,想要比我更好的女人,那不就是招招手的事么?”
蔺柏洲静默片刻,只是说,“你会来求我的,我蔺柏洲要的,就没有得不到的。”
楚婉听得心惊肉跳,蔺柏洲离她太远了,她不知道他那个身份地位的人能做到什么事,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,为什么在那天夜里被人用勃朗宁抵着头给这位蔺先生取子弹。
蔺柏洲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,楚婉朝着家的方向走,她看到结束一天工作的哥哥,含笑看她。
楚婉不想让哥哥跟着她担惊受怕,但又忍不住提醒哥哥,“哥哥,你最近小心些,没事别去不太平的地方。”
楚定之诧异,“怎么,燕京城最近不太平么?”
楚婉点点头,“同学们说的,让大家都小心些,最好别去陌生的地方。”
楚定之点头应下,招呼楚婉洗手吃饭,楚婉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,好心情彻底散了个干净。
*
燕京西山疗养所。
这是一家权贵云集的疗养所,里面各种设施都是国际上顶尖的设备,里面的护工8小时一轮换,保证以最亲切的态度、最饱满的热情为病人及其家属服务。
蔺柏洲的车在疗养所门口停下,司机为他打开车门,他下车直入疗养院东门的一个独栋小别墅里。
副官王喜乐帮他敲门,别墅里面的人,听到是他们的声音,立刻开门迎接,“蔺先生,您来看夫人了。真是巧呢,夫人现在心情正好,她正给花浇水呢。”
蔺柏洲脱下身上的外衣,递给佣人,“辛苦你了,我去看看母亲。”
佣人笑着退下。
蔺柏洲一个人朝着花房走去,推开花房的门,蔺柏洲看见母亲穿着居家服,正给月季花浇水呢。
月季花开得正艳,母亲望向月季花的目光也很温柔。
蔺柏洲没有出声打扰母亲,而是静静地享受这一刻难得的静谧时光。
苏夫人给花浇完水,准备从花房中退出去,正好看到蔺柏洲靠墙立在门边。
苏夫人吓了一跳,笑着说他,“你这孩子,怎么来了不和我说一声?”
蔺柏洲也笑了,“要是提前说了,你还能惊喜么?”
苏夫人轻轻拍了下蔺柏洲的后背,“你总是有理的,说不过你。”
苏夫人这段时间在疗养院调理得很好,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柔和了很多,蔺柏洲好像见到了很久很久之前那个优雅温和的母亲。
他心情放松,本来只想和母亲说些家常话的,不知不觉就说得多了。
“母亲,您还记得白玉颜么?”
“白玉颜,白玉颜怎么了……”苏夫人声音迟缓下来,神情不似之前放松。
可蔺柏洲放松了对母亲的注意,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,他看不透楚婉,看不透这个和白玉颜长相十分相似的女子。
在母亲的只言片语里,蔺柏洲认识的白玉颜是个贪慕虚荣、恬不知耻的女子。
可楚婉是白玉颜的女儿,她不是个这样的人,她是个十分看重所谓的自尊的女子,有时候性格刚直得可笑。
“母亲,白玉颜真像你说的那样,是个恬不知耻的人么?”
如果白玉颜真的恬不知耻,为什么不回来找父亲,楚婉作为她的女儿,为什么脾气秉性会如此的刚烈?
“滚,你给我滚……你也和你那个死爹一样,都喜欢那个女人……滚啊,滚……”
苏芳华突然拿起手边的茶具扔向蔺柏洲,疯狂地吼叫,试图把手边的一切扔到蔺柏洲身上。
蔺柏洲被茶具砸得鲜血直流,他不顾流血的额头,一把抱住发狂的母亲。
门外的警卫听到异响,迅速破门而入,医生进来给苏芳华打了一针镇定剂,苏芳华才彻底安静下来。
苏芳华的眼睛缓缓闭上,蔺柏洲把母亲抱到床上,给她掖好被子,看着母亲安静的睡颜。
蔺柏洲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好似一场梦。优雅娴静的母亲忽然发疯,这不就像一场梦么?
可这样的梦,从小到大,他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了。
凭什么楚婉可以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人生,而他就得忍受这样的家庭折磨?
优雅从容的母亲变成现在这个样子,都是拜白玉颜所赐。
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在地狱里沉沦,白玉颜也要付出代价,白玉颜死了,就她的女儿付出代价。